中国美术馆2015年初得到了一批老舍和夫人胡絜青私人庋藏的书画作品,其数量之多,年代跨度之久,颇受众人瞩目。像扬州八怪之一黄慎的画作就有好几幅。
《梅花》和《山水》两幅纸本水墨都可算上乘之作,而最具特色的还要数那幅《孤崖清话图》(下图)。画中绘二古人立在一座孤崖上谈天说地,画左有黄慎自己题诗:“十年牛马各奔驰,笑杀钱刀市上儿。今日相逢广陵道,梅花塚畔索题诗。”黄慎的两位友人奕绘和长生此后步他的原韵也各自在画上各题诗一首。一为“流光西注水东驰,造化真成一小儿。难得梅花与良友,相逢同作大家诗。”另一首为“利欲驱人似马驰,不如归去学痴儿。山中共享余年乐,坐对寒梅赋好诗。”意趣相近,格调清丽。
1958年此画传入老舍手中,他竟忍不住也依原韵在画上和诗一首:“跃进真如天马驰,乘风好女好男儿。狂吟何必夸高士,举国工农会写诗。”末一句中的“农”字在以往各处的说明介绍中均写作“装”,不确。老舍下笔的农字应为辳,是农的异体字,极易与装字淆讹。工装如何写诗?似解释不通,唯有工农才更合理。和诗往往难在步韵之余有新诗境,老舍诗相比前作格调殊异,兴味稍逊。那是一场全国范围“村村有李白,人人会写诗”的新民歌运动背景下的应景之作。题画诗尽管与画境相远,但老舍本人似乎乐在其中。题画者彼此相隔二百年之遥,后人还能如此继承前人题画传统已属不易。在同一幅画纸上遥相呼应,尽管其诗有形式大于内容之弊,总归算是一桩雅事。无独有偶,老舍在所藏晚清画家姜筠一幅圆形小幅山水册页空白处也有题字:“树围茅屋外,花落雨声中。姜氏习用此等俗句题画,不若无题。老舍于北京。”左侧题:“姜筠作画未脱俗,冗然自热闹,一九五八年樱桃红时,舍。”(下图)这几句画评简洁精当,也颇有古风。老舍五十年代的藏画境界明显提升,从单纯的集藏,转而增加了与画家互动品评,令画作也多了几许动人颜色。
老舍的不少雅好都带出京城旧旗人的遗风,养花、看戏、藏画,其中的韵事多到数不过来。单以藏画来说,在北京重新安居后老舍除了频繁流连于琉璃厂荣宝斋以外,最常去要数东单的和平画店。
1951年齐白石弟子许麟庐听从师兄李苦禅的提议,在东单西观音寺胡同开了一家画店,齐白石亲自题匾“和平画店”,这是新中国第一家主营齐白石画作的文物商店。画店除了卖画,也成了当时学界文艺界名人交流聚会的场合。郭沫若、徐悲鸿、张伯驹、李苦禅、启功、黄苗子、郁风、黄永玉、张君秋、洪深都是那里的常客,一时名流荟聚。
老舍的丹柿小院距和平画店很近,隔三差五来此光顾,不单自己来还常偕妻子女儿一同前往。一进门总不外看画喝茶聊天,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百无禁忌。某日,画店二层的客人正聚集一处观赏一幅齐白石新画的扇面,一边评鉴一边传阅。此时只见众人身后蓦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扇面,伴随老舍特有的男中音甩出一句“这幅扇面是我的喽!”便揣入怀里。老舍惯常具有这种捡漏的功夫,而类似半路截杀的做派也属于老北京人之间常见的“熟不讲礼”。他的不少书画正是靠着此种机变成功搜猎。
老舍同书画界的同仁熟络得宛如家人一般,自然也有十分“讲礼”的时候。新中国成立之初,北京许多老画家普遍生活困难。随着新的意识形态建立,传统国画家原有的创作思想在新社会逐渐失去了生存的空间。人们都抢着看革命画展,传统国画都没了市场。中山公园展卖齐白石的画,几尺长的中堂,标价40万元人民币(旧币)还无人问津。这批人多年来以卖画为生,没有单位和薪水,时下传统画作卖不出去,反映新时代的作品又一时拿不出来。这种情形下,老舍用各种办法帮助他们解决实际困难。比如他常以个人名义在三节两寿用信封装点钱登门慰问,并且时常购买他们的画,还总不忘给他们“揽差事”。听说天安门城楼要整修,门楼上作装饰的宫灯隔扇都要重新粉饰一新。后来老舍就通过努力把这个差事给揽了下来,解了一大批老画家的燃眉之急。不久由老舍倡议由北京市文联出资成立了北京中国画研究会和北京中国画社,从根本上解决了老画家们的窘困。
丰富胡同19号丹柿小院的北屋西墙是老舍集中展示藏画的地方,一面墙可以同时容纳三四幅卷轴。面积不大但胜在常换常新。西耳房卧室兼书房的西墙上,老舍专门找人建了一面壁橱,不仅用作书柜,更多还是存积自己经年收藏的书画作品。老舍家客厅西墙的画换得很勤,墙根处一口放画轴的瓷缸与一柄画叉,有时专门等朋友做客时调换,顺便品赏。整座小院的花香茶香加上琳琅书画衬得满室清芬。
有一次冯至在老舍家看到一幅齐白石的花鸟画出神,刚要开口欲托老舍向白石老人求画,话说一半不巧被别的人和事岔开了,冯至也就未再做补充。没想到几个月后,老舍来北大办完事特地到冯至家送画。冯至展开画卷,是一幅齐白石画的匏瓜甲虫。老舍不忘介绍白石老人作画时他正在案边,等老人画完正待题款九十三岁白石,老舍趁势向老人夸赞了几句冯至的品行,老爷子心情大好又提笔在匏瓜上加了一只红色小虫。这一笔点睛不简单,令此画价值倍增。冯至大喜过望,将这幅老舍装裱好的画视若奇珍。
戏剧家吴祖光最早也住在东单的西观音寺胡同,因新凤霞的关系集藏了一大批齐白石的画作。五十年代末吴祖光在“反右”时被迫远走北大荒,家中生计日渐艰难,新凤霞无奈之下只得将他多年收藏的一批齐白石画作变卖。几年后吴祖光回京在街头偶遇老舍,被他一把握住邀至家中。老舍取出一幅画交给吴祖光,原来正是当年被变卖掉的一幅齐白石画的玉兰花。老舍在画店无意看到此画,见画轴签条上有吴祖光名字就买下来等有朝一日物归原主。吴祖光想要询问价钱,老舍摆摆手然后向他致歉,自己没能力把这批失散的画全买回来归还,不得已只好存一漏万了。这桩被广为传诵的赎画逸事恰好最能体现老舍身上的旗人侠义之风。
老舍的藏画逸闻颇多,其画每每蕴藉着难以剥离的亲情、友情和文化之情。以画会友的作风往往立于单纯的蒐集之上,只有彼此精神层面打通之后才有愈加真挚深厚的文化往来。这是老舍藏画与一般人藏画、老舍立身行事与其他人的迥异之处。
老舍家的藏画经老舍和妻子胡絜青两人的共同经营已蔚为大观,如何继承和发挥这批海量文化财富的价值成了摆在老舍子女面前的一大课题。是藏诸名山抑或泽被世人,舒乙和姐妹商议之下决意将书画捐赠出去。他说:“把自己最好的作品赠送给要好的朋友,是大艺术家优良传统做法,毫无商业利益的考虑,是文人纯洁高尚友谊的纽带,是彼此爱戴和寻找知音的途径,是真情实意的直接表达,是人间情谊的最高象征和最终凝固。”最后经过商定,家中藏画按四个方向流转:
一是将绝大多数书画捐给国家。第一批捐给中国作家协会,保存于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二批捐给中国美术馆。二是公开拍卖其中一小部分,所得款项分别捐给老舍文艺基金会、中国老舍研究会和五座老舍纪念馆,用于推动老舍研究事业。三是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一次老舍胡絜青藏画展,将此前分批捐献的书画精品做一次整体的展出。四是出版五卷本《老舍胡絜青藏画集》,使这批书画能永久供人们展读赏鉴。
有人曾归纳图书的种种灾厄,在水、火、偷盗之后又加上一项藏书家,认为许多藏书家将珍籍善本私藏高阁,普通人再也无缘一见,不啻为一种罪过。反观舒乙与三位姐妹的善行壮举洵非常人可为。
《梦幻小城》 舒乙绘
不知是否因父母的关系,舒乙在花甲之龄自己拿起画笔醉心丹青。他一没拜师二没经专业训练,完全无师自通、自成一家。此前舒乙举办的历次画展我都无缘一睹,最近一次近距离看他的画竟然是不久前中国现代文学馆为他去世一周年专门举办的纪念画展。开幕式上来了许多生前故友,观画品评中多有赞颂舒乙为人慨然仗义之辞。他热心、善良,人们都以结识他为荣,因为他够朋友。谁有困难他必定出手相助,用他自己的话说,“就乐意一本正经地管闲事”,大有乃父遗风。
画展总共展出了舒乙46幅代表画作,色彩浓烈情感丰沛,亦中亦西毫无拘束。斯人虽逝,但画如其心,透过展厅内一张张照片图案和色彩背后仍能隐隐地感受到一缕京城旧旗人的侠义风范与名门气度。
作者:史 宁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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