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2013年2月19日文汇报·笔会
原题“谈方言”
中国地方大,方言多。我是广东人,大家说我讲的是广东话,其实广东话这说法不准确,应该称为广州话。广东话还包括潮州话、客家话等等,但在广东各大城镇,不同地方的广东人碰在一起也讲广东省的省话,也就是广东省的交际语——广州话。我小时候在广州,大家讲的都是广州话。那时候也提倡国语,学校特地从北平请来一位北京人教我们国语。可是没有讲国语的环境,我们除了学会注音符号,没学会国语,倒是那位北京老师学会了广州话。
我每年暑假回家乡——广东省鹤山县旺宅村,到那里一看,简直各个村子都有各自的方言,我们旺宅村和周围的古劳、麦村……说的话大不相同。例如广州话"我"读ngo,可是旺宅村读成ngai,也有村子读ngoi什么的。"我"怎么会读成ngai,倒像是英文的I呢?我长大后在上海图书馆读《鹤山县志》,得知鹤山任姓是从浙江金华迁徙过来的。我不知道金华任姓"我"读什么,但我的老友任大星是萧山人,萧山离金华不远,他初到上海时,"我"说成nga,倒跟我们旺宅人的ngai接近,可能就是这样的来历吧?
解放前人们很少南来北往,交通也不发达,只要看上海到广州当时就无直达火车,要在武汉转车就可知一斑。我们从上海到广州都乘轮船到香港再到广州。方言也因人口流动少而很少变化。
其实旧上海何尝不是如此,大家讲的上海话也是上海不同地方人的交际语。苏州人、无锡人、常州人、宁波人在上海就尽量用上海话来交谈。我母亲颇有点语言才能,她从小在上海,上海话说得标准不用说,还能说一口流利的宁波话和绍兴话,因为她爱跟左邻右舍打交道,我的奶妈又是绍兴人。但是我母亲一句国语也不会说,说明国语在旧上海并不普及。
我会三种方言。我童年在广州,从小家里讲广州话,因此我广州话讲得最好。我虽生在上海,但五岁离开,十几岁回到上海时一句上海话也不会说,只好从头学。我为了写作,当然要学好普通话,甚至大听相声学北京话。长期以来,我在家里跟父母说广州话,跟老婆孩子说上海话,到外面说普通话。我是文字改革工作者,我重新学上海话和学普通话都是通过拼音学的。过去有拉丁化新文字,既有普通话拼音方案,也有上海话拼音方案,我就照这些方案学。我可以拍拍胸口说,我的上海话、普通话发音是标准的,可是说出来就有点生硬了。要把方言说得地道实非易事,我现在听评弹,听越剧,还细听其发音,觉得要说好方言谈何容易,特别是苏州话,连那个a音我也学不像,太不好学了。
解放后人们南来北往,我们南方人看来非会两种方言,即家乡话和普通话不可。中国人应会两种方言这话,鲁迅先生好像就说过。解放后推广普通话成绩极好,这是大好事。但有一件事却需要赶快做,即把方言记录下来。已有人提出重视上海话,这很好,但不仅大方言要重视,小方言也应重视,方言也是文化遗产,应该保存。我首先就希望快点把我家乡鹤山县旺宅村的方言记录下来。但愿还不太晚,因为我离家乡已半个世纪,这段时间变化太多了。过去从广州要坐一夜渡船回乡,据说现在只需坐两个小时长途汽车就到,我怕我家乡的人已经都在说广州话啦!
作者:任溶溶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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