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谚讲,六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这个六月是阴历,换算成阳历,应该是七月,可到八月初。出梅之后,副热带高压盘踞在云梦泽陂,日日天蓝如洗,阳光之猛,好像打铁,午后三四点钟,已在天边慢慢蒸腾出气象万千的云山。蝉声如雨里,狗吐长舌人冒汗,鸡群窝在树阴灰堆,水牛涂着黑泥蹲在水凼子。三伏天,除了布谷照常布谷,蜘蛛照常结网,蜻蜓和蚊子一对冤家,冷也好,热也好,到处招摇,其他的谁好过!
你早上可以出门的。天蒙蒙亮,东边青山上,朝霞初绽,洗把脸,背个锄头或铁锹,由水泥大路转入露水如麻的田间路,给正在扫齐的晚稻田管管水,给正在开红花白花的棉花树掐掐顶芽,在收过油菜的菜地里薅几锄头,看着日头咸鸭蛋黄一样在小澴河堤上往外冒,就摘几根白茄、黄瓜、瓠子,寻一点青椒、番茄、豆角,折一把空心菜、白花菜、红苋菜,随家里好心好意寻来的狗子,由它领着回家择菜煮饭。不想劳神费力,你也可以骑电动车去肖港镇或者涂河集,称几两梅条肉,买点小龙虾、藕带、千张、豆腐、皮蛋,为晚饭做准备。再去早餐摊上吃碗面,喝一杯米酒,返程的时候,朝阳只是平直地穿过林树,堪堪射到背上。之后暑热的一天,就是停滞在家里,吹着电扇,不出门,不打牌,看腻了电视电影,睡长长午觉醒来,天地混沌,宇宙洪荒,怔怔地发呆,眼看着日影也就慢慢低下去了。
所以伏天是由黄昏开始的!你喝了一小罐啤酒,扒几口米饭,就放下筷子出门,由村口往东,过村小学,肖家河的葱田与棉花地,上小澴河堤,过梅家桥,往金神村的堤林走。晚霞在你背后沉寂下去,就像灶膛里的火,明火灭了,暗火烁烁,慢慢变成紫黑的灰烬。在火灰堆上跳出来长庚星,其他的星,一颗醒了,就叫醒另外一颗。凉爽的西南风,就是由星辰间的冰河吹来的吧,将路边的狗尾草、棉花苗、豇豆棚、苦瓜架,吹得簌簌作响,苦楝摇楝子,枫杨抖果串,再到金神村的白杨林,就是管风琴的小合唱!池塘里有浮萍马齿苋的水气,秧田也有泥腥,沟渠里晒干的螺蛳蚌壳有淡淡的臭味,坟林地阴晦的热浪,荷花、棉花、冬瓜花散发清香,其他树木根茎也被晒出各自温热的气味,条条缕缕,混合在一起,就是八月夏天特别的馨香。夜空中飞舞的紫燕了解这种气味,由养牛人赶回牛栏的黄牛知道,蹲踞在池塘边的虎皮T恤青蛙明白,由暗地里涌出来的提灯的萤火虫懂,你也没有忘记。
出来散步乘凉的也并不是你一个人。往梅家桥去的大路,去年冬天铺上了沥青水泥,又宽敞又干净,魏家河、肖家河、梅家河的老头子、老太太、大嫂、小媳妇们,饭后都爱出来走几步。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何况现在微信上讲,起码要走到一万步才算数呢,智能手机上的养生谈,与广场舞、二手车一样,都已经移师到了乡村。老头子是背着手,手里握着个茶杯,老太太穿碎碎花上下两截式睡衣,脖子沟回里扑着痱子粉,手里摇着鹅毛扇(好像蒲扇已经不流行了)。大嫂小媳妇的穿戴则要讲究得多。春天的时候我看她们流行戴墨镜,心里想,莫非是在油菜花海里来来往往,眼睛对花粉有过敏?现在的时尚,是冲完凉出来,将头发绾成髻,戴上一两朵新鲜栀子花,身上则是一色连衣裙,印花雪纺,棉绸真丝,青青绿绿,花花朵朵,衬着她们黑红的肤色,有一点怪,但好看!为什么不好看呢?这难道不是欧美的选美小姐们在海滨穿比基尼晒出的颜色吗?小麦是青绿中间的一点金黄,稻子是,高粱玉米都是,阳光下的万物,只此青绿,一抹明黄,多美。何况,在眼下并没有多少男将出没的乡村,她们自得其乐,姊妹伙的,劳作一天之后,在黄昏的田野上盛装散步,言笑晏晏,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多好。
你还爱听她们讲话。在络绎不绝蚂蚁搬家般的人流里,默默地跟随在她们的身后,听她们用家乡的方言响亮地纵谈。就像路边与堤下的庄稼、瓜果与蔬菜,正在黄昏的温热里土里土气地成长,她们的话是本地的新鲜的,讲论的事情也是本地的新鲜的,像作物们一样濡满了夜露。一位大姐讲她丈夫爱讲良心,父母去世之前没有拍过照片,就将他们身份证上的照片翻拍出来去镇上冲洗,最近又过上了父亲节与母亲节,轮到那两个星期日,一定要由城里骑摩托车回来,去坟上找父母说话。又一位大姐讲与深圳的儿子儿媳搞不来,他们做菜要天天煨汤喝,“有一次还要我用南瓜炖汤,南瓜这贱的东西,怎么能炖汤呢,糟蹋排骨不是!”她一路上都在吐槽她儿媳妇,未去深圳“受憋”之前,还不是将人家夸得仙女下凡似的唉。一位小嫂子应该是这两年才嫁到我们附近乡塆的,说话细声细气,她抱怨被村委会叫去整理名单,说村里就她一个人会用电脑打字做表格,还想让她做妇女主任,小姐姐,这就有点凡尔赛了。一位老太太向另一位老太太讲述前几天她去镇里卫生院看病时的历险记,医生开单子让她去做核磁共振:“只穿衬衣躺在里头,像进火葬场的炉子。”原来这就是她老人家的初体验,当时在那个元宇宙科幻山洞里,一定是吓得浑身直哆嗦吧,接话的老太太也不甘示弱:“我也做过,我也做过,亮亮的,滑滑的,还宽敞,全自动的,比那个炉子可高级多了。”唉,这比较是如何做出来的,真的做过“炉子”的田野考察?
你听过的最美的闲话还是那位排骨炖南瓜大姐讲的,这时候你们已经过了梅家桥,走上了金神村边上的河堤,天已经全黑了,河堤两边的白杨树枝叶交缠,将堤面的水泥路变成了一个长长的树洞,由十来盏太阳能路灯,好像夜明珠一样镶嵌照耀着。“我娘屋的妈出不了远门的,坐汽车晕车,坐火车晕车,坐在自行车后面都晕,从前春上来我家里住几天,都是黑皮用板车去拖来的!你看我几好,坐飞机都不晕,飞机好,上天落地,不晓得几平稳。”可见深圳儿媳妇送她回来,给她订的是携程的机票,万里回吾村,关山度若飞。“我还跟他们一路去看过海,大海,一眼望不到头,海上停的船比我们塆都要大!”旁边的老太太终于收起了比试的心思,羡慕地问:“我一辈子都没看到过海,大海像么事?”大姐沉默着走了好几步,说:“明日还是晴,您老往天上看,天是么样,海就是么样,海和天一样广大,一样发蓝。”
其实不需要等明天,你们往外看,白杨林枝叶的缝隙之外,夜空澄澈,没有边际,星星波光淋漓,九嵕山上黄昏前积下的大朵白云,被西南风吹着往东北飘移,好像一群一群闲游的鲸鱼似的,往天河机场去的飞机,已经要准备下降,尾灯一闪一闪,像落单的鲨鱼,这也像海,像深圳小梅沙外,被都市的繁复灯火推远的大海。
堤林的那头是铁路,你们兴尽而返,往回走,肖家河的回肖家河,魏家河的回魏家河,梅家河的回梅家河,林风老矣,吹凉了身体,腿脚也稍稍觉得有一点滞胀,这刚刚好,足够让你们安然入睡,在明天早上像萤火虫一样稠密的鸡叫里醒来,去看田看水,去赶集吃面。你可能是最后一个散步回家的人?不一定,你路过金神村的西桥,村里的黄瞎子由堤上向左转弯,正举着竹杖过桥,他神聊的同伴,村里的一位大叔却没有陪他一起走,站在堤上抱怨:“你这个瞎子,新修的东桥又宽又平,走过去就到了你屋里,就是死不改性!”他的盲人朋友倾着身体,左手捂着挎包,右手将竹杖的底端在桥面上飞快地刷刷刷划动,一脸神秘莫测的笑,回话道:“我只认得这条路。”
这往往是仲夏夜的堤林上,你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你一边往回走,一边想,明天还是要将登山杖由后备箱里取出来,万一路上有水蛇呢?迟早会有的。七月半不远了,鬼门也推开了一条缝。村里的狗子也不太欢迎最后一个走路回来,将它们吵醒的人。
2022,07,08,孝感农四村
作者:舒飞廉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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