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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昆虫,在我们河南叫蚰子,雌的叫老母蚰,雄的叫老叫蚰。到了北京,蚰子就不叫蚰子了,虫字边搭一个国,叫蝈蝈。蚰子的叫声与蝈蝈这两个字的发音毫无相似之处,我不明白为什么把蚰子叫成蝈蝈。
蚰子与夏季的庄稼和野草伴生,庄稼长起来了,野草发出来了,蚰子就出生了,哪里有庄稼和野草,哪里就有蚰子蹦蹦跳跳的身影。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我们老家的蚰子很多很多,恐怕要比村子里的人口多成千上万倍,人只要一走出村子,扑面而来的就是蚰子的叫声。如果把蚰子的叫声编成一个小曲儿:东地里吱吱,西地里吱吱;南地里吱吱,北地里吱吱,满地里吱吱,依呀依呀嗨。蚰子不仅在赤日炎炎的白天叫,阵阵声浪高过了热浪,在月光下的夜晚,蚰子们叫得更欢畅,遍地的鸣叫差不多能把月亮邀下来。有一天夜晚,我去邻村看完电影回家,蚰子洪大的叫声好像一路都在哄抬着我,不想让它们哄抬都不行。我向土路两边的庄稼地里看了一下,见月光下的蚰子们纷纷爬到庄稼棵子的梢头,在高处尽情高歌。听大人们说,蚰子们之所以在夜晚爬得那么高,是为了方便喝露水。它们唱一会儿,喝点儿露水润润嗓子,唱出的歌声就更加嘹亮。
大人的话蒙不了我,我很小的时候就到野地里逮蚰子玩,知道蚰子没有嗓子,它们的叫声不是从嘴里发出来的,是从背上发出来的。蚰子的背上有两块鞍子样的东西,每块鞍子中间都有一个小小镜片,镜片上下叠加,互相快速摩擦,就发出了声响。除了蚰子,还有一种叫蛐蛐的昆虫,同样也是通过摩擦背上的镜片发出声响。比起蚰子,蛐蛐的叫声只能算是低吟浅唱,就洪亮度而言,比蚰子差远了。别的被统称为蚂蚱的昆虫,种类也很多,大大小小,长长短短,花花绿绿,多得数不清。那些蚂蚱都不会叫,顶多只会戛戛地打打翅膀,在同类之间互相传递一下信息。
蚰子中会叫的只有老叫蚰,老母蚰不会叫,一辈子都不会叫一声。老母蚰背上没有镜片,尾部却长了一根尾巴。尾巴长长的,翘翘的,尖尖的,通体闪着古铜色的光亮,酷似一把刚出鞘的利剑。老母蚰的尾巴是干什么用的呢?是产子儿用的。比如一些老母蚰生活在大豆地里,大豆的豆角子饱满了,它们肚子里子儿也成熟了。老母蚰看到哪里有一道地缝,便把“利剑”插进地缝里,让肚子里的子儿顺利地产进地下的温床里。就算地上没缝子也不怕,老母蚰会利用它的“利剑”,在地上开凿一个缝子,把子儿产进去,完成繁衍后代的使命。蚰子的生命短暂,只有一个夏季和初秋。在短短的时间内,老叫蚰和老母蚰分工明确,老叫蚰的一生用来鸣叫和求偶,老母蚰的一生则用来交配和产子儿。
我还是一个农村少年的时候,每年都会在夏末和秋初,去野地里逮蚰子。我钻进庄稼地里,或草窠子里,轻轻扒开庄稼的叶子和密集的草茎,瞪大眼睛,寻觅藏在青纱帐里的蚰子。蚰子的颜色有着天生的保护色,庄稼和野草颜色是绿的,它们身体的颜色也是绿的,绿得彻头彻尾,几乎和绿色的环境融为一体,要捉到一只蚰子并不是很容易。不过这难不倒馋嘴的和眼睛好使的我,看到草茎上爬着一只老母蚰,我伸手就把它的脖子捏住了。看到一片豆叶的背面藏着一只老母蚰,我伸手连同豆叶一起把老母蚰抓在手里。也发生过老母蚰咬我手指的情况,但不等老母蚰把我的手指咬破,我就把它制服了。是的,我不逮老叫蚰,只逮老母蚰。老叫蚰腹内空空,没什么内容。老母蚰大腹便便,肚子里装满了油和子儿。我逮到的老母蚰,都是用柔韧的淮草的草茎穿起来,差不多每次都能逮到一串子几十只老母蚰。我把老母蚰提溜回家,放进刚做过饭的灶膛里的柴草灰里一烧,或者在铁锅里放点盐一炒,把肚子变硬的老母蚰剥开来看,里面是一包黄朗朗的油脂和栗色的长条形状的子儿。放在牙上一咬,那些子儿咯崩咯崩响,哎呀真香真香,恐怕能把人的大牙香掉。
逮老叫蚰的人还是有的,村里有一位堂叔,他在初秋的红薯地里瞅来瞅去,专门逮老叫蚰。他不逮老得有些发紫的老叫蚰,而是挑选新生的、有发展前途的老叫蚰,才收入特制的蚰葫芦中。蚰葫芦小小的,圆圆的,稍稍有一点扁,它不是给人当菜吃的,仿佛生来就是给蚰子预备的。堂叔从葫芦架上摘下一只形状极佳的白得发亮的蚰葫芦,放在窗台上晾,晾得蚰葫芦表面出现金子一样颜色和光泽,他才开始对蚰葫芦进行细细加工。他用刻刀在蚰葫芦上方刻下一个圆形的、周边留有狗牙子的顶盖,取下顶盖,掏出蚰葫芦里面的瓤子和葫芦籽儿,使里面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就可以把蚰子放进去了。堂叔并没有把顶盖丢掉,而是在蚰葫芦底部打了两个小孔,在顶盖上也打了两个相应的小孔,用一根丝线兜底从蚰葫芦里穿上来,穿过顶盖的小孔,使蚰葫芦与顶盖联系起来。这样一来,周边带狗牙子的顶盖,可以以丝线为轴上下自由滑动,需要盖上盖儿时,就把顶盖儿滑下来,盖得严丝合缝。需要给蚰子喂食时,就把顶盖打开。这样的蚰葫芦,在还没装进蚰子之前,就称得上是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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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过堂叔喂他的蚰子,他挑最嫩的白菜芯儿,撕成小片,轻轻放进蚰葫芦里。有一次往蚰葫芦里放白菜芯儿时,碰到了蚰子,蚰子吱地叫了一声。堂叔的样子似有些抱歉,连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不是故意的。有了特殊待遇的蚰子,生命得到了延长,可以活到冬天。到了冬天,堂叔天天把蚰葫芦藏在贴胸的怀里,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蚰子没有辜负堂叔的期望。不管堂叔走到哪里,哪里就会传出蚰子的叫声。特别是到了下雪天,在雪落土地静无声的时候,蚰子叫得更嘹亮,持续的时间更长。有一回,堂叔在村街的雪地里走,我在我们家的堂屋里愣神,隔着好远,我都听到了蚰子奇迹般的叫声。
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末期,我从河南的煤矿调到北京工作。到北京后,我知道了蚰子不叫蚰子,叫蝈蝈。蝈蝈就蝈蝈吧,小东西的本质完全是一样的,只是叫法不同而已。人既然来到了城市,城里没有庄稼地,也没有野草坡,恐怕再也见不到蝈蝈的身影了,既尝不到母蝈蝈的美味,也听不到公蝈蝈的叫声。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年夏天我中午骑自行车回家,忽然听到一阵我熟悉的声音。我扭头一瞅,见街角立着一位头戴草帽农民模样的人,他旁边放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的后座上驮着一大坨鼓鼓囊囊的东西,叫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我听出来了,那叫声是久违的蝈蝈的叫声。为蝈蝈的叫声所吸引,我下了自行车,推着车来到那个农民的自行车旁边,探头向那些蝈蝈瞅去。蝈蝈被分别装进那些用高粱篾子编成的小小笼子里,笼子被细铁丝串联在一起,笼子大约有一百多个,蝈蝈大约有一百多只。隔着笼子的方形窟窿眼儿,我看见了不少蝈蝈都在阳光的照耀下振翅鸣叫。如此一来,蝈蝈就不再是独唱,而是合唱,像在大平原的庄稼地里合唱一样,有着气势磅礴、震撼人心的效果。农民问我要不要买一只?我问他多少钱一只?他说两块钱。我说不贵,让他给我挑一只叫得欢的蝈蝈卖给我。农民说每一只都叫得很欢,都是好样的。他用剪刀剪开一只蝈蝈笼子上的一根高粱篾子,把蝈蝈笼子从铁丝上取下来,又在笼子上拴了一截事先准备好的塑料绳,才提溜着把蝈蝈笼子递给我。
从那一年夏天开始,我们家里也有了蝈蝈,我下班一回到家,就能听到蝈蝈的叫声。每天晚上,我听着蝈蝈的叫声入睡。每天一大早,我听着蝈蝈的叫声醒来。北京许多人家喜欢养宠物,他们养的宠物是猫,是狗,是鹩哥等。而我们家养的蝈蝈,就是我们家的宠物。为了能让蝈蝈呼吸到新鲜空气,我把蝈蝈笼子挂到阳台上通风的地方。我每天都给蝈蝈喂新鲜蔬菜,有时为了给蝈蝈改善生活,我还从外面掐来刚开的、嫩黄的丝瓜花和倭瓜花给它吃。听别人说,也可以给蝈蝈喂辣椒吃,因辣椒有辣味,蝈蝈吃了辣椒,受到刺激,会叫得更兴奋。我从没有给蝈蝈喂过辣椒,我觉得那样做对蝈蝈是一个折磨,不是爱惜宠物的做法。
妻子很支持我在家里养蝈蝈。有一年夏天,我还没有看到卖蝈蝈的农民进城,妻子先看到了,她马上就买了一只蝈蝈带回家。妻子跟她的同事说起来,有的同事不赞成她在家里养蝈蝈,说那不是引进噪音嘛!妻子解释说,蝈蝈的叫声不是噪音,那是大自然的声音,是天籁之音,很好听的。
在北京定居后,我几乎每年都回河南老家。在老家得知,我们那里没有了蚰子。因种庄稼之前先用农药拌种,庄稼生长期间还要用农药喷洒,就把蚰子统统杀死了。不光把蚰子杀死了,所有蚂蚱类的昆虫都不存在了。农药的普遍使用,使夏天的田野变成单调的状态,万籁俱寂的状态。这样好吗?人类的生存,一定要以牺牲别的生物物种为代价吗?这是不是有点儿悲哀呢!
好在北京还有卖蝈蝈的,在夏天的北京城里,还能听到蝈蝈的叫声。我注意到,那些进城卖蝈蝈的农民没有固定的地方,都是骑着自行车在城里的大街小巷转来转去。在我看来,驮在他们自行车后面的像是一支蝈蝈合唱团,自行车就是合唱团的流动舞台,舞台流动到哪里,蝈蝈们嘹亮的大合唱的歌声就响到哪里。在高楼林立的现代化的大都市里,应该说这是一道独特的亮丽的风景。
有一次,我见进城卖蝈蝈的是一位年轻妇女,就过去一边挑蝈蝈,买蝈蝈,一边跟她聊了几句。聊中得知,她是从河北易县的山区来的,夜里两点出发往城里赶,要骑车四五个钟头才能赶到城里。事先要一个一个编笼子,到山里一只一只逮蝈蝈,每一只蝈蝈来得都不容易。我说易县我去过,那是清西陵所在地。她说皇帝陵在那里瞎搭了,老百姓还是缺钱花,不然的话,谁费劲巴力地到城里卖蝈蝈呢!我问他们那里的庄稼地里不打药吗?她说也打,只是山里的荒草地里不打药,他们逮蝈蝈只能到山里去逮。现在山里的蝈蝈越来越少,他们全家出动,逮了两天,才逮了这么多蝈蝈。听了妇女的话,尽管蝈蝈涨价了,已经从两块钱一只涨到十块钱一只,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只。
有一年我过生日,女儿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就是一只蝈蝈。那只蝈蝈有着超强的生命力,它不仅活过了冬天,在春节期间,我还听到了它的歌声。那只蝈蝈之所以活的时间这么长,妻子后来告诉我一个秘密,说她喂蝈蝈吃了肉。她偶尔发现,蝈蝈不但爱吃青菜,吃肉肠吃得也很香。因为给这只蝈蝈格外增加了营养,所以它才能跟我们一块儿欢度春节。
我是一个喜欢写短篇小说的人,听着蝈蝈的叫声,有一天我突发奇想,觉得笼子和笼子里的蝈蝈很像是一篇短篇小说,笼子是短篇小说的形式,笼子里的蝈蝈是短篇小说的内容。用高粱篾子编的金色的笼子是来自自然,绿色的蝈蝈也是来自自然。它们之间的结合,仍是自然与自然的结合,只不过是经过加工而已,是改变一下呈现的环境和方式而已。尽管蝈蝈被装进了空间容积有限的笼子里,尽管蝈蝈连同笼子一起被运到城里,并进入市民的消费环节,但人们只要一听到蝈蝈的叫声,就会产生无尽的想象,想到广袤的土地,苍茫的原野,连绵的群山,蜿蜒的河流,还有阳光下的庄稼,月光下的荒草,变得心思渺远,心胸开阔。还有一点也很重要,蝈蝈笼子的四面八方都开有窟窿眼儿,笼子是透气的状态,是八面来风的状态,而不是封闭的状态。这与短篇小说的构成颇有相似之处。短篇小说虽自成一体,却开有门窗。透过窗,我们也许可以看到“千秋雪”,通过门,我们也许可以望到“万里船”。我的奇想也许是瞎想,但蝈蝈的确这样启示过我。
可能因为受到新冠疫情的限制,自2020年以来,我再也没看到进城卖蝈蝈的农民。有些事情一旦中断,再接续起来总是很难。我悲观地想,从今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蝈蝈了。
作者:刘庆邦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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