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吃的落苏是本地落苏。本地落苏,本地样子——半尺多长,比镰刀柄粗一点,溜溜圆、溜溜滑,静静地挂在落苏树上,青皮,晶亮,却不耀眼。
最近十几年来,菜园里的落苏,已经不长粗,只长长了,最长的有一尺左右,像一条条青蛇,长到半尺长时,给你转个弯儿,活像客堂里悬在头顶的挂饭篮的钩子,家人称之为曲落苏。
前几年,落苏又变了花样,长成一个大圆球,整个样子像棵长僵了的卷心菜,大小和八轮瓜差不多,一只手握不下。
长相变了,颜色也变了。过去的青皮清冽、单纯、柔和、文雅,一般看不见紫红色的或者其他颜色,而现在的落苏,青皮色少了,紫红色倒是很多,而且非常浓烈。有一次在超市,我看见了青皮色与紫红色相拼的落苏,吃了一惊:这是哪块土地上生产出来的?
且不管落苏的长相、颜色如何,好不好吃是评价落苏质量的关键。所谓好吃,其实就看两点:首先看烧好后落苏肉质的软化程度,其次看肉质糯性如何。如果又酥又糯,就是好吃的落苏。这是单烧落苏。如果与毛豆、韭菜、豇豆,或者与鸡蛋、鲫鱼、肉孜浪等混烧了,落苏的好坏就说不准了。
单烧落苏的办法也有两种。一是捏落苏,这是检验落苏最简单、最实用,也是最原始的办法——把落苏切成细条,或者薄圆片,放一点盐,轻轻捏一捏,几分钟后,清水冲一冲,再沥干,放点鲜酱油,倒点小车麻油,翻转几下,就可以吃了。落苏的软、糯、鲜、嫩,都可以在一捏之中率先辨认出来。二是蒸落苏,就是将落苏切成粗条状后放在大碗里,倒几滴菜油,直接放在镬子里和米饭一起清炖,饭熟了,就连碗端出来,倒点酱油,稍作拌合,再辨辨咸淡,略一调整,就可以吃了。
迄今为止,我觉得最好吃的落苏,就是最老早的青皮色落苏,而且就是最古老的样子的——不长不短,不粗不细,不硬不软,不花不俏。换作其他样子、其他颜色的落苏,样子再出挑(或者再古怪),名字再好听,颜色再出新,真的吃起来,感觉不是硬,就是粳,还有串味与走味的,比如有点青草气味,等等。
老家有句古话,秋落苏有毒,不好吃——以前落苏到了深秋后就少了,假如有,个头也小了,皮质有花斑了,光泽度也差了。最可恼的是,看上去圆圆整整的落苏,切开来,还有虫子蹲在肉里面,吞噬着落苏的肉儿。这虫子哪儿钻进去的,看不出来。
现在落苏是菜场的常设品种。面对不同样子、不同颜色的落苏,我总会问,这落苏糯不糯?店家都说“很糯的”,我是相信也怀疑。事实也是,烧好后吃了就知道,又酥又糯的落苏总是很少很少的。我也不知道,是落苏变了,还是我的口味在顽固地念旧?
豇豆也是——我小的时候,看见的豇豆一直很细的,最粗的也就是与筷子差不多,长度与筷子一样长。我们乡下都叫八寸豇豆。八寸豇的颜色也只有一种,就是绿茵茵的,嫩生,清纯,从头至尾,没有半点杂色。豇豆的结节一段是一段,长短一样,豆在结节里撑成一个个凸起。烧豇豆时拗断的时候,一拗一断,一断一响,清晰有力。后来家里种的豇豆变长了,变细了,变粗了,变弯了,还变了颜色,首先是有了铁红的豇豆,后来又有了乌黑的,再后来是红黑相间的。烧煮的时间也长了,但是还是很难酥软。
至于丝瓜,种田人说不出丝瓜有禅味的文雅话儿,但清凉解毒,人人都知道的。农人家家种丝瓜,好种是一个重要因素——墙角边上,碎砖墩上,篱笆棚上,只要底下有一点点的泥土,丢一二粒种子,就能长出丝瓜秧来,而且只要边上有砖块,有桩头,有墙头,有柴垛,有树干,有竹枝,丝瓜秧就能爬上去,最后会爬到顶上。丝瓜爬长爬短,取决于地方延伸的长度,而不取决于瓜秧的大小。它的攀援本领一点也不比爬山虎差,而且不需要人去牵蔓,非常省力省时。要吃丝瓜时,随便摘一根即可,粗的可以吃,细的可以吃,嫩的老的也都可以吃。我侄女就喜欢吃老一点的,她要等丝瓜长到枕头南瓜大小,丝瓜里面有籽了,才愿意吃,说这时候最香。
但最近几年,丝瓜也有些不一样。原先,丝瓜的颜色和花纹都有一种力道,沉甸甸的。现在的丝瓜,长得更细长了——以前也就是一尺吧,现在往往都一尺半了,但是纹路浅淡,手摸上去,就像摸菜瓜的皮一样,没有吸附力。肉质也偏松散了,缺少丝瓜的气味。而且最让人不舒服的是,自己留种、开播,这播下去的种子不长苗了。要想出苗,就要到镇上的种子店去买新的,传统的留种没有用了。
作者:高明昌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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