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化危机3:灭绝》(2007)剧照
我打小就特爱看父亲抽烟。拿烟的姿态,笑谈间鼻孔里游出的丝柔白烟,吐出的烟圈层层叠叠,连贯而一路升腾、蔓延,浓淡相间,渐淡,更淡,终于化为一片柔柔的云彩。那极富动感与虚幻的蒙太奇镜头,深深映入脑海,以至于父女早已天人相隔,他每回跟我在梦中相见,总是童年记忆中的模样。
一年之中,似乎只有在年下,即使大白天躺床头抱本书看,亦不必再担心噪声喧哗。清冷的窗外一片宁静,一只肥猫不知打哪儿爬上对面人家的阳台,浑身黝黑,毛发光亮,许是受到笼中鸟的诱惑,正企图登爬那阳台外的密匝紫藤跳入房间。待我定睛细看方才发现,那家男主人正端坐于窗下抽烟,忖度之间那只猫倏然跳去,眨眼便没了踪影,仿佛做了一场梦。而那男人一脸漠然,又拿出一根烟来续上。此情此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猛地想起一位朋友曾送我一张藏书票,画的正是这样的小图,右边配以一首小诗——
欲作诗文月未浓,
微明夜色少妆容。
素笺暗淡无声处,
指间香烟一点红。
这感觉真是好。
在家乡太原,二三知己小酌,抑或是众人欢谈,席间开场的一幕,定然离不开主人敬烟。不久前我的太原朋友来沪,我早早订好饭店设宴款待,这哥们儿隔一会儿便悄然离席,到了敬酒的当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我不禁暗自发笑,心下明白,他是找地方抽烟去了。
我素日里不怎么抽烟,但每当香烟递至我面前,也便顺手接过,耳畔响起奶奶的话,“客随主便。既来之则安之”。于是点烟。浅吸慢吐,紧张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记得黄永玉先生有一幅版画我十分喜欢,是他当年给长篇叙事诗《阿诗玛》所配插画——撒尼帅小伙阿黑,围绕篝火,且弹且唱且舞。那篝火之上冉冉腾起的白烟,画得着实生动,只可惜,那画面跟吸烟毫无关联。倘若给那阿黑哥点根烟呢,效果如何?
烟火人生,明媚流年。然而香烟永无可能被纳入饮食文化,而独立成章出彩。记忆中,幼时去看电影,影院门口高阶之下,总摆着个烟摊,香烟论支卖。一个长方形木匣子打开,林林总总各色各样的烟,一行一列,摆在盖子上。想来哪支来哪支,先尝后买。不断地有人过来买一支,或立或蹲抽起来。“今儿这电影打不打?”“八一电影制片厂出品,打得厉害!”待等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曲声铿锵,众人便纷纷起身,给那金光闪闪的五星裹挟着迅速对号入座。再看台阶上下,到处散落着烟屁股,有的还冒着烟。
正片即将上映,电影院里禁止吸烟,偏就有人不信邪。昏暗中悄然刚刚点上,一束光已经跟将过来,工作人员仿佛神兵由天而降,立于面前大声呵斥。幼时的我,始终对这项规定疑惑不解。隔三差五跟着奶奶去红旗剧场听戏听书,那老先生是个盲人,由后门款款登台,步伐沉稳,轻车熟路端坐于桌前,先来根烟。这人抽烟速度极快,三两口下去只剩个烟屁股,中指跟食指那么一捻,从贴身内揣里摸出一个纸袋,把烟屁股里捻出的烟丝仔细收好,再揣回去。没见过他拍惊堂木,总是随身带把二胡,轻轻拨那么一拨。台下人山人海,沸反盈天,倏然间安静下来,万众瞩目中听见老先生咳几声清理嗓子,这就说将起来——“一人一马一杆枪,二郎担山赶太阳,三人哭活棵大槐树,四马投唐小秦王……”叫好声四起,掌声如潮,有人撮起嘴唇咻咻地吹口哨,那哨音带着一丝金属特质。跑堂的脚不点地,急急忙忙添茶倒水,兼售各种吃食。看官们手里的烟点起来,二郎腿高跷,沉入那声声低吟浅唱的故事中。我那时几岁?不记得了,对台上之人说的是什么完全不懂,也全然不关心,埋头只顾把那碟子里的柿饼桃脯杏干往嘴里塞,机不可失,只有此时奶奶才舍得花钱。
好像是,嗜烟酒如命的父亲,在他年过半百以后,忽然间对纸烟不屑起来。此时的父亲认为,抽纸烟充其量不过是玩玩,而正经八百地抽烟非烟斗莫属。烟丝买来,切得极细极细,黄灿灿的,装入一个扁圆的盒子里。父亲在书房里抽烟斗,我躲在门背后偷窥,闭起眼来用力吸,那味道真香呵。
几年前,我的北京朋友开了一个烟斗坊,他于是见人就鼓动人家改抽烟斗,记得我回沪之前朋友小聚,他还特意送一支烟斗,本打算婉拒,想着一介温婉女子,动辄当众掏出这么个大家伙来抽,成何体统?但转而想到《尼罗河上的惨案》里的波洛先生,一天到晚嘴上叼着烟斗,欢喜收下的同时自我安慰,从善如流方才可以朋友遍天下嘛。
《尼罗河上的惨案》(1978)剧照
理想走入现实,往往事与愿违,大失所望。等我亲自尝试方才发现,烟斗是他人闻着香,自己抽起来的感觉迥异截然。烟斗的香味是种十分特别的味道,男人味?不好形容。
记忆中,父亲要写字作画了,必定先拿出烟斗来抽。书房的门没关严,一缕一缕白烟飘出来,袅袅而散,我屏息凝神从门缝里偷窥,看见父亲端坐于书案边面无表情。他今儿会画什么呢?忖度间父亲忽然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瓜子往桌面上撒开,不拘找张什么纸,提笔画起来。在我看来,那不过就是随意地左点右划拉,通常都一蹴而就,然后照旧将那画悬挂到墙上,长时间盯看,衣服前襟上有作画时留下的墨渍……
但凡提及抽烟,自然知道是有害而无利,然而世上事,大多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于是抽烟便也有了它的一点妙处。
很多年前我初回上海,借房子住,没经验,那是一处位于闵行与徐汇交界处的老式公房,荒芜之地改建的小高层,天将将擦黑的夏夜,简直难熬——魔都的蚊子绝对要比帝都厉害,纵使点着电蚊香亦无济于事,隔日特意去买了蚊帐,亦收效甚微。我冥想打坐,躺下来阖目数羊,耳畔嗡嗡声不绝,给叮得实在难耐时忽然想起朋友说过,蚊子怕烟味,立即翻身下床点根烟。那屋子旁边紧邻高架,彻夜车行不歇,车辙声声,引擎轰然,幽暗中,那缭绕白雾笼罩中的人跟屋子,仿佛都有了种梦幻的况味。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蚊子真就渐渐地少了,不再被咬了。
光阴荏苒,不觉间已双鬓露白。我的书桌背后的墙上新贴了一幅字,挚友的笔墨写着“面对复杂,保持欢喜”。年纪渐增的某一时刻,恍悟一个人的成长与成熟,其实跟年岁并无太大关联,却与个人的经历过往休戚相关。感受迥别,那些遥远古镜中频繁闪现的旧事,亦跟随心境的变化而大不同了。终究要慢慢适应并学会告别。平静接受,坦然面对,对渐行渐远的人与事两相释然。然而那并非因为我们的观察力有了高下之分,实则为内心的情感所指所致,于无声处地覆天翻。
前几日去参加某开工宴,有陌生人对我不抽烟而颇觉意外,他说:“咿,你不是作家吗?写东西居然不抽烟?”
作者:王 瑢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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