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虹口来福士的城市集市,又看到老上海风情街的烟纸店,遥远的记忆瞬间又在脑海中跳了出来。
从出生到结婚搬离,二十多年来,我一直住在十六铺小东门的一幢假三层二楼的街面房子里,一开窗,就看到车来人往的人民路。房子的底层,有一爿烟纸店,出售肥皂草纸、香烟啤酒、针线纽扣等近百样日常杂货用品,夏天还兼售冷饮瓜果。记忆中周边类似的小烟纸店不下二三家,因地处老城厢居民密集区,生意都很不错。
通过祖母平时的絮叨,我得知,祖父母从宁波乡下来上海觅生活时,先在十六铺码头摆水果摊,挣了些钱后,在码头对面顶下房子、开了水果店,接着在不远的人民路租了这幢住宅,让一大家子安顿下来,底层开了烟纸店,主要由二伯母打理,后来人手不够,又雇了个店员。
我一直记得,烟纸店的门面是一个L型的柜台。临街那面是玻璃的,柜面上斜放着几排大口玻璃瓶,瓶里盛放着五彩弹子糖与各式蜜饯,柜子里面则展示着各式商品。内侧柜台是木制的,柜面上堆满了草纸、肥皂等商品。木柜台上放着一架黑色的拨盘电话,打一次收四分洋钿。柜台右边则形成了一条走廊,供楼内人进出。
烟纸店空间不大,后面是开放式的,连接着客堂、厨房。厨房里放着几只煤球炉子,一到烧饭炒菜时间,油烟与菜香就穿过店堂,在烟纸店里飘散。烟纸店的后门是一条窄窄的弄堂,放置着一排水斗,供人洗涮,弄堂一直通向旁边的高桥路。
我记事时,烟纸店已收归集体,二伯母与先前的雇工成了小店的营业员。雇工以进货为主,二伯母则主要照看店面。
由于这种前店后住家的业态,很难严格分淸店与家之间的物理界线,二伯母常常一边在厨房炒菜,一边跑到店里接待顾客。我们楼里的一些孩子们,也时常聚在柜台内外聊天,有时还会帮着做些生意,收进的钞票就扔在柜台的抽屉里,好像也没发生过少钱的事情。
那时我们人小,除了偶尔帮忙接待顾客外,做得较多的是些辅助性工作。一个是帮助数草纸。当时草纸的包装是半人高的一大扎,不象现在一刀一刀的,而且起买点很低,几分钱就可买,我们就把草纸十张一叠叠好。还有就是切肥皂。把一条一条的肥皂切成一块一块的,堆在那儿晾干。记得那时肥皂半块也能买,每逢买半块肥皂者,就要把刀放在肥皂的中间,问他这样可以吗?得到首肯,再把刀一下拍下去。
令我们最起劲的“桑窝”,是帮忙贮藏物品。小店后面的堂屋地下有个贮藏洞,放置店内一些需低温保存的啤酒、白糖等,每当需要取东西放东西的时候,我们总特别兴奋地围在洞口,帮助拿东递西。在我们的眼里,那就是个神奇的洞。
烟纸店早晚要卸装又高又厚的牌门板。牌门板很重,我们拿不动,也帮不上忙,但牌门板下边有一条缝隙,很窄很窄的,却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因为顾客在柜台前买东西时,往往不小心会有些硬帀掉进去,一分二分的,有时还有五分的,硬币掉下去后,看不清也拿不出来,只能自认倒霉。
我们发现这个秘密后,别提有多高兴了,就在晴朗的白天,借助太阳光,斜着头,脸颊贴着柜台玻璃,眼睛拼命朝缝隙中瞧,看清目标后,就用两根铁丝,伸进缝隙里,夹住硬币,慢慢提升上来,有时提到一半又会掉下去。不过每次屏住气,小心翼翼的,总会有几分钱的收获。有时运气好,能夹个五分钱的硬币上来,那真是“发财”了!夹了钱后,就在烟纸店买了盐金枣、橄榄、弹子糖等蜜饯糖果,大家分而食之。
烟纸店开在街边,不仅仅是购买商品、方便日常生活的场所,也成了里弄里重要的社交中心。附近的居民来购物之余,总会聚在一起聊聊天。派出所的民警下社区,会在柜台旁与大家一起交流民情,连家访的老师,也常常站在柜台边与家长们沟通学生的学习成绩、在班上的表现。民警、老师来得多了,相互熟悉了,还会抬头与二层阁楼上倚在窗前的老祖母“隔空”聊上几句,常常说得老人家哈哈大笑。
住在烟纸店的楼上,烟纸店似乎已与我们的生活连成了一体。冬天下雪天,我们会坐在店内的高凳上,捧着灌满热水的盐水瓶,隔着落地玻璃橱窗,看路上的行人缩着头颈、匆匆走过;夏天暑热,我们一边啃着母亲刚刚分给我们的一小块黄金瓜,一边围着店前放着的一大筺西瓜,大声帮着吆喝;平时遇到急事,特别是夜晚,我们走下楼梯,拿起柜台上的电话,就能随时与对方通话,就像拥有私人电话一样方便。
随着城市建设与商业业态的升级发展,烟纸店渐渐淡出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最终,我家楼下的烟纸店也撤掉了,二伯母去了女儿家养颐天年。老宅拆迁后,在烟纸店的原址,现代化的复星艺术中心拔地而起,成了上海的新地标之一。但楼下那爿烟纸店,却始终藏在我心中,难以忘怀。一想起它,我就会想起这样的情景:
我在阁楼里听祖母讲老底子的故事,烟纸店上方,彩色玻璃上“永昌烟号”四个斗大的颜体字,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橙红色的斑驳,映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
作者:任炽越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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