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作者为《香水》([德]帕·聚斯金德著,李清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即将出版)写的序言
十六年后重读《香水》,依然欲罢不能,忍不住要击节称妙:真是一部好小说。但同时我也日甚一日地焦虑,交稿期无限逼近,这序可怎么写?
有些作品的确如此,读时眉飞色舞,讲起来也活色生香,一旦要总结和谈论它,你可能会失语。《香水》就是这样。你说它究竟表现了什么?批判了什么?影射了什么?微言大义又在哪里?好像无处不在,伸手去抓,每一把又都是空的。你甚至连它是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荒诞派、寓言、童话都难以斩钉截铁地定夺。它拒绝你给它贴的所有标签,但停在某一页上,定下心细琢磨,又好像每一种成分都有那么一点。你说这故事传统吧,它又一点儿都不陈旧;你说它不现代吧,它又妖冶异常——它完全是混乱、不洁、卑微又肥沃的土壤里开出的艳丽之花。
好小说也许正该如此,正如好的小说人物。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也是如此。
此人卑微如扁虱,却转瞬也能高贵如国王;他是个杀人犯,同时又是绝无仅有的艺术家;他一生都像个孩子,但又随时可以心如枯井,空寂如在暮年;他身上体现出极强的动物性,却又不食人间烟火;他可以修行到整个身心只剩一个皮囊,如隐世的圣人,一旦决定猎取美少女,又残忍得令人发指;他屡屡游走在生活的最底部,时有生命之虞,却也享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高光至大的时刻;对了,有人拜服他为天使,有人又断言他是魔鬼。这样悖反的描述可以再列出一串,但列完了,似也无法说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人,此人究竟想干什么。
——当然,我们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想把自己打造成一座移动的人间气味博物馆,他想制造出人类独一无二的香水,他想成为气味王国里伟大的王。仅仅如此吗?肯定不是,否则我们无法理解,当他杀死了少女、萃取过她们的体香、终制成迷倒众生的香水后,为什么又甘心让自己葬身“流氓、盗贼、杀人犯、持刀殴斗者、妓女、逃兵、走投无路的年轻人”之口,被九流之下者生食。他的确成功了,作为香水界的普罗米修斯,前无古人想必也后无来者,但他不想活了。
当真生无可恋?我想是这样。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像上帝一样畅行无阻,那他肯定是格雷诺耶。上帝挥一挥手,便可以御风而行;而他,只需比上帝多出一个动作,即先洒出一滴香水,众生便会像为上帝让道一样,为他闪出一条宽阔的路来。所以他应该是不想活了。
他死于绝望:艺术的和人生的双重绝望。
艺术之绝望好理解,他为那瓶绝世香水奔波一生,此刻香水就揣在他的兜里。他到达了艺术和毕生志业的最高处,香水业的天花板,接下来该干点什么呢?没啥可干了,曾经沧海难为水,拔剑四顾心茫然。什么都没有了,就艺术而言,接下来的世界是空,死亡一般的空。空即无意义,无意义便是死亡。
而人生之绝望,也许在于对打捞和建构一个完整自我的最终失败。他一生至为辉煌之作,不世之经典,足以操控世界,唤醒人类最赤裸的欲望亦不在话下。他让人们脸上“表现出一种童话般的、柔和幸福光辉”,让他们可以“第一次出于爱而做一点事情”。他检验出他们爱的能力。而于他自己,依然不能在内心里生发出毫厘之爱。他不会爱。他只是贪婪于人(少女)身上的美(气味),却无力去爱美(气味)所附丽于的人(少女)。他只在“被憎恨中才能找到满足”。一个不能爱的人,一个永远只能缺一半的人,只能是一个绝望的人。所以,如此看来,在意欲完整自我而终不可得的故事尽头,等待他的只能是消失,和所有香水一样,最终消散在空气里,无影无踪。
气味于是成了一个隐喻。我们从开始就知道,格雷诺耶是个生来就没有气味的人。缺什么,补什么,他一生的要义只能是去寻找气味,为此上天赋予他异禀,督促他一步步把自己锻造成香水天才。他对那绝世香水明确的追逐,其实正源自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的生命内在的驱动。这个人的确也够倒霉的,竟然一辈子都生长在一个无爱的真空世界里。他的无爱履历可以概括如下:
一出生就被母亲抛弃在巴黎铁器大街臭气熏天的烂鱼肠堆上,然后被乳母让娜·比西埃拒绝,再被加拉尔夫人以十五法郎的价格卖给制革匠格里马。其后的历程看似要否极泰来,至少在格雷诺耶本人看来,不算是太坏的消息:先到巴尔迪尼的店铺里当香水学徒,继而前往另一座城市格拉斯,入驻阿尔努菲夫人的香水作坊里做伙计,制作香水的技艺与心得突飞猛进。其实这也算不得好日子,他只是被香水障了眼迷了心,心外无物而已。总之二十多年下来,与爱相关的一切事体皆无进展。
聚斯金德的结论下得好:格雷诺耶就是只扁虱。扁虱只能被压榨和盘剥,被人正眼相看才是怪事。他对爱的需要,对被爱与爱人能力的渴求,一直被伟大的香水梦想遮蔽,他自己都没弄明白。在他的人生中,它们草蛇灰线一般地存活。直到他的梦想实现,生命终于可以开辟出一个新的向度,多年来对一个完整自我的寻找,那个蛰伏的幽灵苏醒了,从后台跳上了前台。他发现,此刻,他依然无能为力。他可以制造出世界上的一切气味,甚至可以无中生有,但他对自己的气味无能为力。它就是出不来。没有了人的味道,似乎也没有了人味儿。他手起棒落,接连捶杀二十五名少女。对那些美丽的姑娘,“他并没有朝她床上投去目光,以便这辈子至少用眼睛看过她一眼。他对她的外形不感兴趣”。在他看来,姑娘们呼吸停止了也不算死,得等他用油脂离析法将她们的体香榨干取尽后,才算真死了。格雷诺耶如饥似渴地收集气味。
因为唯有气味可以为他虚构出一个完整的自我,只是气味总有散尽之时,虚幻送佛送不到西。赖以自度的,自然还得靠自家身上实实在在散发出的味道,管它香的臭的,有才是硬道理。我们的主人公不行,离开制作香水的技艺和魔术,他都无力证明自己的存在。“依靠自身无气味的掩护,能像戴上隐身帽一样避免人和动物发觉,在屋里随便哪个角落躲藏起来”。猎取少女体香,此为便捷和优势,但此类特别行动毕竟少数,过平常日子,一个人还是需要足够强悍的自我确证。接着看,“在腋下,在脚上,他什么也没嗅到,他尽可能弯下身子去嗅下身,什么也没嗅到。事情太滑稽了,他,格雷诺耶,可以嗅到数里开外其他任何人的气味,却无法嗅到不足一个手掌距离的自己下身的气味”。这一年他二十五岁。可见,在打小就知道自己没有气味的事实后,二十五岁这一年他依然没有放弃让气味回到自己身体上的隐秘愿望。
时间到了一七六七年,格雷诺耶二十九岁,他在彻底的绝望中进入巴黎。在这一年最热一天的午夜,他把世上最神奇、最稀有、最金贵的香水尽数喷洒到自己身上。借香水的加持下,他虚幻地成为一个完整的自己,一群野蛮人闻到了他的味儿,他们及时地扑上来,又抓又挠,活活吃掉了他,一根头发也没留下。这也许是他企图确证自己的最后努力。这个颇具宗教意味的场景,让我想起《圣经》里耶稣的一段话: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吃人子的肉,不喝人子的血,就没有生命在你们里面。”
对格雷诺耶来说,他若不被人食肉饮血,便无法继续存在。他通过极端的方式,作了保全和延续自我的努力。
从这个意义上说,格雷诺耶的故事是一个悲剧。
但将其视为悲剧,很多人未必答应:这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杀人犯。加上最早巴黎马雷大街切剥黄香李子的女孩,格雷诺耶身负二十六条人命,杀人魔王也不过如此。不过我们也得承认,在阅读中,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生出对一个杀人犯应有的愤怒。这要归功于作者聚斯金德。
在《香水》中,聚斯金德把道德悬置在叙述之外,他自始至终没有在道德层面谈论杀人越货。这是他的高明之处。但凡有所染指,势必投鼠忌器,“二战”之后,大约没几个德国作家胆敢冒此“政治不正确”的风险。但避开该风险,隐忍着不去触及,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它需要高超且过硬的技巧。有论者说,聚斯金德在像狄更斯那样写小说。这肯定是基于老实本分的开头过早做下的结论。聚斯金德也许在向狄更斯致敬,而且如此低调、全能视角地开篇,确实有迅速返回十八世纪法国生活现场的奇效。就我的阅读体验,聚斯金德的叙述在经营十八世纪法国的氛围时确有极强的代入感。但悬置道德,弃绝善恶判断,在很大程度上是个现代小说技巧,相当于“零度叙事”。
可能会有朋友说,怎么没有善恶判断?抛弃过格雷诺耶的人,侮辱过他的人,损害过他的人,盘剥过他的人,利用过他的人,亲生母亲、格里马、巴尔迪尼、加拉尔夫人、塔亚德-埃斯皮纳斯侯爵、德鲁,苍天饶过谁?一个个死得五花八门。如果非要把他们的归宿算到善恶因果的账上,也不是没道理,不过我觉得,与其说这是作者世俗意义上的表态,不如说是聚斯金德在他展开一个古典形态的现代故事时,假借巧合与宿命,以戏谑和幽默的方式,在故事背后露出诡秘、会心又稍嫌轻率的一笑。
记不得二〇〇六年初读《香水》的感受了。重读时,头脑里陆续出现过四位作家的影子。狄更斯不论了。初读有黑塞之感。这是聚斯金德的德国前辈,他的禅意丰盛的思辨和少年气息以及苦修故事的模式,我以为影响了聚斯金德。格雷诺耶不就是另一个方向上的悉达多或哥尔德蒙吗?然后是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能将一场抽象的气味盛宴充分地具象化、细节化,《香水》的作者之外,我能想到的第一位作家就是卡尔维诺。让抽象之物扇动起微妙的翅膀精确地飞翔,卡尔维诺堪称不二人选。当然,聚斯金德足够出色,此项技艺较之卡氏亦不逞多让。如此比照,并非强以师承,不过是好奇小说中现代小说技艺的参与度。在我看来,《香水》中卡尔维诺式的“轻”,成就了小说的“重”,如同第二十五名少女洛尔的体香最终点睛了格雷诺耶的旷世杰作。
此外,还须提到德国另外一位作家君特·格拉斯,当然这依旧是个人感觉。小说简明行文中时有出现的歇斯底里的繁复,其磅礴、狂欢和诡谲之感,不免让我想到聚斯金德的父兄辈作家,《铁皮鼓》的作者君特·格拉斯。
还是当然,这都是一厢情愿的猜测,证不了伪也证不了实。证实证伪本身也无意义,阳光雨露给予草木,草木还是长成了自己的样子。聚斯金德就是聚斯金德,不是别人;《香水》就是《香水》,长出了自己的样子。他们都成为了独特的自己,这很好。所以,《香水》才可能自一九八四年问世以来,经久不衰,没有其他此类小说可以取而代之。
读完小说,顺手在网上搜了点作者的八卦。惭愧,吃了鸡蛋还想看看下蛋的母鸡,这庸俗的毛病我也没能戒掉。据八卦说,聚斯金德二〇〇六年推出论文集《在爱与死亡之间》后,宣布退出文坛,彻底隐居。作为不太敬业的八卦爱好者,我没去求证,若果有此事,我也不会意外。不仅这部《香水》,聚斯金德的其他的作品里也显示,该作家对孤独、低调、怪异、不安、矛盾、卑微的心理的确更有兴趣。以上诸般兼具的格雷诺耶也迷恋于隐居。人物是一面镜子,照见的是作家本人。作家的命运就这样预言般地弥散在他的作品里。
2022年3月2日
作者:徐则臣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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