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三十年前,父亲从北京到南宁来看我。那是他第一次来南宁,我们带他玩玩溶洞,喝喝早茶,找各色小吃给他尝新鲜。他蛮高兴。
有一天,他笑眯眯地提出一个要求:“我可不可以……去听听你上课?”
虽然有点出乎意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反正教学楼不设门禁,学校也没有不许旁听的规矩。阶梯教室那么大,爸爸就悄悄坐在教室后排好了。
还记得那门课是当代文学史,那一讲的主题是《青春之歌》,刚好是父亲年轻的时候喜欢的。
我上初二那年,从双杠上掉下来,左上臂骨裂,请中医蜡疗,敷药,头一晚痛得睡不着觉。他也不睡,守在我床边,记得那个晚上,他就是在读《青春之歌》。他三四十年代在上海做地下党,林道静的那种经历,也许似曾相识。
按作品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分量,《青春之歌》讲20分钟也就够了,可那天我讲了一节课。重点放在小说遭遇的批判和杨沫修改小说引发的争议上,让学生反思林道静形象的价值。
《青春之歌》出版时好评如潮,但迅即遭严厉批评,认为林道静地主家庭出身,没走过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怎么可能一跃成为坚强的布尔什维克?
虽然茅盾、何其芳等学生们所熟悉的知名文学评论家对小说持保护态度,作者却虚心接受批评,迅速作出修改。一是将林道静的亲生母亲设定为被侮辱被逼死的贫雇农女儿;二是安排林道静被国民党追捕,到定县农村教书,从而走上和贫下中农结合的道路。这一修改后来受到了不少诟病。
知识分子的思想转变应该怎样写?课堂上学生们也给出了看法:大体是认为在三四十年代,不少身处反侵略反压迫社会环境中的知识分子,结合切身体验和实践,认真阅读马克思主义理论著作,也能实现思想转变,不一定非要长着贫雇农的“黑骨头”和参加反对地主的斗争。在与工农结合的形象之外,写这样的知识分子成长道路也同样有价值。
对我这样讲《青春之歌》,爸爸后来以老党员的身份表示了认可:“不错。接受共产主义理想的人是各种各样的,成长过程肯定也不尽相同。像我和你妈妈都不是好出身,当时也没下过乡,可都坚定地跟了共产党……”
说着说着,父亲又转而回忆起我小时候的糗事。三岁在上海,他和妈妈抬着一大盆洗衣服的水去倒,我在后面想帮忙抬水,却反把盆■翻,还因此挨了揍。又想起上海解放时,他和妈妈被派出城迎接解放军,把我寄放在谢姓朋友家,恰逢国民党飞机轰炸,我飞快地钻进桌子底下,瑟瑟地蜷起身子躲炸弹……然后说:“看现在……”
哈,父亲听课也不专心,脑子里肯定在过这些电影,感慨当年那个小不点儿,想不到长大当了文学教授,站到讲坛上侃侃而谈……
大学的课一般是三节连堂,中间休息两次。下了第一节,父亲笑着点点头,走了。学生们马上好奇地围过来问我,听课的是何方领导。下来我当笑话告诉父亲,他大笑说:“你干嘛告诉他们我是你爸爸,你就说,教委领导检查工作!”
本文作者与父亲合影于广西大学
没想到前不久,这段历史重演。
我二十几年前教过的学生到重庆出差,来看望我。她上大学的时候,经常上我家改文章,跟当时念高中的女儿挺熟。犹记女儿上大学前一晚,已经毕业工作的她还拿着裁好的裙子到我家,给女儿量身修改、钉拉链,作为送她上大学的礼物。
那晚聊天的时候,她从手机上调出了女儿的照片,对她说:“看看!这是我从网上下载的,是你开讲座的视频,好些网都转了,你现在挺有名的耶!”
我看了看,这些照片我倒没见过。
当晚,小外孙睡着了,我在网上点开了女儿讲座的视频。
是个小礼堂,讲台上还摆着鲜花。她穿件厚太空服,在和台下的科学教师对话,在大屏幕上翻动App,播放录像片断,打比方,举例子……她讲的这个命题还真是我以前没考虑过的——当老师的一定要学会琢磨学生课堂发言中可能隐藏的真实想法。
跟父亲当年一样,我脑子里也跑开了野马:她小时候各种淘气和恶作剧数不胜数,我常拿粉笔画个圈让她罚站;她中学那会儿,我们娘俩一起趴在枕头上证几何题;我去批高考卷,她给我擀的手指宽、巴掌长的面条儿……
然后心里也说:“看现在……”
听孩子讲课的感觉跟在家看着她的感觉全不一样:好像在那里开讲座的是别人,不是那个从小跟屁、犯浑,长大还撒娇、自由散漫、整天丢三落四的丫头片子。
后来和女儿聊到这件事,她还说起他们学校开国际会议,请了她的导师来做讲座,全程录像直播。临走的时候导师问,方不方便拷一份视频,带回家给他妈妈看:“她看过我上物理课,总说还想看看我怎么讲教育学,但一直没机会。”快六十岁的导师把拷了视频的U盘小心翼翼装进背包内袋,那也同样是一位老妈妈“看现在……”的期待。
祖孙三代合影:本文作者和父亲、女儿
不知道有多少父母用心地看过孩子工作时的样子。孩子若当领导、演员、运动员、播音员……工作的样子在电视上就能看到。也有些工作场景,因为危险性或者私密性,是难以看到的,比如警察抓坏人、医生动手术,远洋航海、火箭发射……但我想,三百六十行里,方便让父母参观一下的应该还有不少。
真该让父母有机会去看看。父母在“看”,会让孩子更有自信,而看孩子工作的父母也会感受到养大了这样一个孩子的成就感。这样的“看”,本身就是对人生延续的一种检阅。
人生长河潺潺流淌。每一代有自己的“河段”,河段与河段水波相接,怎能说上一代与下一代之间只有“沟”?代与代之间,应该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绵密而柔韧的依存感。正是这种绵长的眷恋,使每一代在终要流出自己的河段时并不觉得“万事空”,因为知道“后浪”的“看现在……”里,饱含着和前浪一起走过的岁月点滴。
作者:唐 韧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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