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4日(周六)14:00-16:00,“在上海眺望云南,从个人抵达世界——甫跃辉闲谈《云边路》”将在上海图书馆正门3楼创·新空间举行
我想到山坡、田野、河谷、溪流;想到蓝天、白云、光影、风雨、鸟鸣;想到小时候读到的句子,“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写野花的诗词多如野花,何以想起的是严蕊这两句?王国维、余嘉锡等认为,该词并非严蕊所作,但我小时候不知道这些,如今知道了,也仍然深信这样的词句,是必然会出自严蕊这样的“天台营妓”之口的。低下,卑微,天涯栖身,却又鲜活,明艳,生机勃勃。说的是严蕊,更说的是野花。满山满坡满谷满河的野花,少人注意,只在四季的流转里,一遍一遍完成着自己。
不必非得是春天,随便什么季节出门,村里村外从来不缺野花。只是很多时候,她们开开落落,并不引起关注。又或者,是我们自己圈定了牢狱,认定春天才有花开。“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其实是错的。落叶未必是秋天,开花亦不必是春天。一年四季,只要放眼望去,怎么会没有花呢?在施甸,尤其如此。
《野果》一文里,我写了山里的好几种野果,有果自然有花。文中所写的“黄果儿”(覆盆子的一种),在冬日里会开小小的白花。在冬天里,一片红色土坡边,一丛绿绿的黄果儿树,开出满满一头小白花,怎能不让人见之心喜。还有一种野果,也是绿绿的一大蓬,在这时开出更不起眼的小白花,待到中秋前后结果,一枝一枝米粒大小的果儿,颜色从绿到红再到黑,那时便可小心翼翼摘下来吃了,涩,微甜,我们称之为“三麻雀饭果儿”,后来查资料,才知叫做多花勾儿茶……这么想着,更多不起眼的野花涌至眼前——
几乎都是细小的花朵,浅淡的颜色,开在草坡、沟边或墙角,少有人注意。大院子日益荒废,然而却成了植物的乐园,常见的有车前草、马鞭草、救荒野豌豆、酸浆草、藿香蓟、胡枝子、马齿苋和粉花月见草等等。马齿苋匍匐在地,开极小的黄花;粉花月见草高举细弱的枝桠,开黄蕊红瓣的小花;地桃花占住墙根,叶卵形,被柔毛,花朵粉紫色,颇为粗壮的花柱也是粉紫色的……去年九月和家人去腾冲云峰山,中途在一处万寿菊种植基地边停车,茫茫无际在金黄在周身泛滥,忽然,在田埂边,我发现一种叫做黄花稔的野花,细细弱弱的一枝,开小小的浅黄花。记忆如电光闪现,这是小时候的玩伴啊!小时候偶然发现这些黄色小花粘性十足,我突发奇想,摘了许多来,捣碎后塞进一个塑料罐,倒入少许米汤,想要做成胶水。有没有成功呢?如今不大记得了,而那诡谲的气味,是至今拂之不去的。
在记忆里占住更多空间的野花,自然是花朵更大或规模更大的。
譬如,《野果》写到奶奶和我常去的一处山坳,(山地之间)“白白的一丛一丛,那是映山白开了;红红的一丛一丛,是映山红开了。奶奶给我讲过映山红和映山白的故事,两姐妹如何如何,如今是全然忘却了。”写时查资料,映山白和记忆中的确乎差不多,也就没再细究,后来偶然看微信公号“物种日历”,在一篇介绍杜鹃花的文章里,猛然发现,奶奶说的“映山白”并非映山白,而是大白杜鹃!文中还说,“云贵、宁夏地区,有些地方的人会将大白杜鹃的花朵采下来,浸泡后当蔬菜炒食”。作为蔬菜我没吃过,生吃倒是吃过的,微涩,清甜,凉意轻薄。此时回想,滋味仍在唇齿间。
春天里还有一种花,倒是施甸的一道经典菜肴。春风吹过几阵,春雨下过几场,村里村外,从土地到空气到天上,都浮荡着生命的气息。这气息落在山半腰阿云娘家门前的一棵枯瘦的树上,便忽忽地化作了白硕的花朵。我们都唤它作“白鹭花”。白鹭很白,很大,这花也是白而大,繁密地缀满枝头,风一吹过,便连带了枝头软闪软闪的,让人觉出花朵的繁重,也觉出枝桠的轻脆。
想了半天,阿云娘家这棵树,我爬上去过么?记忆模棱两可。我能想象出树干和手心触碰的清凉,能想象出花朵擦过脸颊的轻柔,还能想象出我站在枝桠间,向村外眺望:春日温煦,多少人家的房舍院子历历在目,谁在院子里打扫,谁在尼龙绳上挂满衣服,花花绿绿的衣服滴滴答答落水,谁到谁家去串门,谁家的狗正追逐谁家的鸡……寂静光阴里,偶尔一两声鸡鸣或狗吠,更衬出春天的寂静。暖风荡荡,光阴浩浩。我置身在一树花影里如梦如醉……然而,这多半只是臆想吧?
爬上树的当是阿云娘的儿子老帅。老帅比我小四五岁,和我常在一块玩儿。他家住在山半腰,要爬上一条浓荫蔽日的石板路方能到得,路边菜地里、沟渠边,不少半野生的花卉。我拔了几颗水仙花种球回家种,水仙花代代繁衍,如今仍然在我老家的书房前年年盛开;两三年前我带了一些到上海,如今已孳生三大盆。当然,现在我知道这不是水仙花,而是韭兰。而白鹭花呢,学名应该叫做白花羊蹄甲。香港那个紫荆花(洋紫荆)也是羊蹄甲属。
记得那年,老帅家摘了白鹭花后,给了奶奶一小盆。白鹭花蓬松地堆在绿色塑料盆里,窸窸窣窣地碰撞着——遥远天际的云朵碰撞,亦是这般声音。将云朵似的白鹭花,用热水焯一下,冷水漂一下,凉拌或者炒肉,味道清爽,满嘴春天的气息。
施甸的季节一向不很分明,尤其夏秋两季。很多花开在夏天,也开在秋天。
譬如夜来香。家门口小路边的夜来香,是什么时候开的?我只知道是晚上开的,却弄不清季节。也许是春天就开了,也许到夏天才开,一直开到秋天,再开到冬天。常常夜里从小路经过,浓郁的香气闷闷地浮动着,如一条月光,勾勒出暗夜里的小路。
譬如铁篱笆(龙舌兰)。村路边、山道旁、水塘畔,总有一簇簇铁篱笆,宽大的墨绿火苗迅速收紧,尖利痛感抵触灼烈日光。在这红土地捧出的烈焰里,一根根粗壮颀长的舌头吐出,有多高?两米三米,甚至四米五米六米?我没量过,因为它总是超越我的头顶,抵达夏天和秋天的高度。就在这根舌头四周,无数花枝奓开,无数花朵绽放。我没听过它们绽放的声音,但我想那一定是急促的焦灼的爆裂。这一根舌头哦,是如此雄辩,如此滔滔不绝,如此不容置疑,是红色大地和湛蓝天穹的浩大辩论,不舍昼夜,昼夜不休。即便相识已久,每次路过,这般大喧嚣里的大寂静,总是让我一次次仰望和感叹。
秋天是怎么过渡到冬天的?哪些花谢了?哪些花开了?有没有花永开不谢?
虽说施甸“四季如春”,但冬天毕竟不一样。冬天走到野外,会看到野草枯黄了,解放草(紫茎泽兰)菱状卵形的叶片沾了细密的浮土,偶尔在庇荫处看到山姜宽大的叶片耷拉着,那宛若仙灵的花朵深藏于内心的绿色漩涡……此时,填满视域的是麦子的大块绿,油菜的大块黄,浓墨重彩,不惜血本,十个海子的诗句在此咏叹,十个梵高的画图在此铺陈。
但若走到山上,恰好路过那些收尽玉米或山药(红薯)后的荒地,会看到遍布田埂的鼠曲草,毛茸茸,怯生生。鼠曲草鲜嫩的叶片和花蕊,是制作施甸传统小吃黄花粑粑的原料。黄花粑粑我没吃过,是什么滋味呢?犹如冬日阳光的醇厚和冷冽么?
冬天的施甸,太阳是暖热的。万物在光明里涤荡自己,石头也变得温柔,大山也变得谦卑。春风还在远方叹息,雨水还在远方酝酿,雷声和闪电依然不闻不见,不知是谁走漏了春天将至的消息,旧年的花还没谢,属于新年的花已然绽放。
有一年,久居上海的八十来岁的大公大太回老家,我陪着在村里走走。在一条干沟边遇到一棵开满花的冬樱,我从没注意,那个熟悉的角落有一棵冬樱。继续走,走到背后山南面,路边又有两棵冬樱,凑近了看,下垂的半开花朵,很低调的样子;隔远了看,整棵树开得轰轰烈烈铺张浪费物我两忘。这不是在开花,而是在以命相搏。寂静的花朵,仿佛都在窃窃私语,窃窃私语汇聚为黄钟大吕。再后来,我从老家友人的朋友圈看到,去施甸旧城和尚田村的路上,满山遍野的冬樱在开;今年,又从另一位老家友人处看到,施甸木老元哈寨村的山上,也有大片冬樱在开。一年又一年,这些我不知晓的精灵们,在我不知晓的深山里绽放,每一次绽放,都仿佛耗尽了一生的力气;每一次绽放,都预示着春暖花开。
还有更多的野花,开在我不知晓的时间,开在我不知晓的大地。而和她们的不断相遇和告别,相知和相惜,是我一生的修习。
作者:甫跃辉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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