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瑞鹤图》局部,选自辽宁省博物馆
“山高水长——唐宋八大家主题文物展”
施蛰存先生是我很熟悉和很崇敬的前辈学术大师。他年轻时长期住在上海松江,我现在也住在松江,因此他老人家有关松江的充满情感的文章和著作更是我非常喜欢读的。施先生曾撰有《云间语小录》,序文云:“‘云间’是松江的古名,其实是错的。陆云到京城洛阳,遇见洛阳名士荀鸣鹤,彼此互通姓名,荀说:‘我是日下荀鸣鹤。’陆说:‘我是云间陆士龙。’‘日下’是太阳之下,即皇帝直接统治之下,可以作为首都的代称;而‘云间’只是取‘云从龙’之义,不可能用作地名。”施先生对松江雅称“云间”的来源,是说得很对的;但他凭记忆讲述的故事情节,却好像有点不大符合历史典籍的记载。当年曾想去同先生聊聊此事,因循未果,而先生却驾鹤西去了。
松江现在建设得越来越美好了。不仅建有松江新城,而且还有松江大学城,近来更在大规模建设国家级的G60科创走廊和交通大枢纽。松江区政府非常重视文化建设,还与华东师范大学合建了江南文化研究院等。我深为自己是新松江人而感到自豪。松江区文化部门的公众号“人文松江”办得也很有特色,上面有一篇《话说松江·上海楹联第一村》是很受读者关注的文章。其中有一段话被广泛摘引和传播,并已印在松江有关部门赠送外来宾客的笔记簿上:“楹联,俗称对联,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精髓之一。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幅楹联‘日下荀鸣鹤,云间陆士龙’就出自松江。”据我所知,甚至已经有好几位相当权威的学者(楹联学家、历史学家)据此提议:松江应该大力宣传自己为中国楹联首创之地。然而我觉得这一说法和提议非常不妥。
且不说笔记簿上的“幅”是个错别字,先来重温一下松江读书人几乎都知道的这个有名的故事。
《世说新语·排调》记:
“荀鸣鹤、陆士龙二人未相识,俱会张茂先坐。张令共语,以其并有大才,可勿作常语。陆举手曰:‘云间陆士龙。’荀答曰:‘日下荀鸣鹤。’陆曰:‘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布尔矢?’荀答曰:‘本谓云龙骙骙,定是山鹿野麋,兽弱弩彊,是以发迟。’张乃抚掌大笑。”
《晋书·陆云传》载:
“云与荀隐素未相识,尝会华坐,华曰:‘今日相遇,可勿为常谈。’云因抗手曰:‘云间陆士龙。’隐曰:‘日下荀鸣鹤。’鸣鹤,隐字也。云又曰:‘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挟尔矢?’隐曰:‘本谓是云龙骙骙,乃是山鹿野麋。兽微弩强,是以发迟。’华抚手大笑。”
可见,并不是洛阳名士荀隐以身居帝京自傲而先称“日下”,然后江南来客陆云才敏捷地以“云间”应之。虽然,像上述施老那样的说法,似乎更符合故事的“逻辑”和松江人的自豪;但很可惜,事实是恰恰相反的。而且,典籍所记陆、荀二人当时共有两段对话,两次都是陆云先“咄咄逼人”,而荀隐则沉着应对,但占尽上风(甚至暗讽“云间龙”不过是“山鹿野麋”而已),因而引得张华哈哈大笑。
那么,回到“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幅(副)楹联”上,我的问题就来了:
首先,“云间陆士龙”“日下荀鸣鹤”不过是两句口头对话,怎么能称作“楹联”呢?所谓楹联,本来不是指用于门、柱、壁上的对联吗?因此,若以这两句口头上的雅话作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副楹联”,是绝对说不过去的吧?即使现在人们常在广义上用“楹联”来包括所有的对联,那么也不能用这副对子来作为“楹联”的滥觞吧?
其次,就算这是副“对联”,那它的作者是陆云一人吗?或者再退一步说,这副“对联”的主要作者是陆云吗?历史典籍不是记得明明白白,是陆云先说,荀隐后说嘛,后人哪能随意颠倒这个顺序呢?而且,陆云不过是自我介绍,甚至连作为“上联出句”的意思都未必有吧?只是因为荀隐机智的回答,才使得这两句话可以成为一副有名的对子。因此,若要说二人创作此副“对联”的“贡献”大小,荀隐显然也要比陆云大吧?
特别是,这副“对联”是“出自松江”的吗?历史典籍不是记得明明白白,施老也说得明明白白,是在离松江千里之外的洛阳啊。
其实人所周知,似联非联的对仗句子在我国产生的年代要远远早于晋时,因此这也绝对轮不到由陆云及荀隐来“首创”的。我仅凭记忆随便举几个例子吧,如《易经》上就有“水流湿,火就燥”,《尚书》上就有“满招损,谦受益”,《诗经》上就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老子》上就有“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论语》上就有“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等等。甚至更早,在甲骨文时代,在卜辞中就发现有了对仗成句,如“燎于土,祷于岳”等。
最后想一提的是,这副“对联”在我国千百年来数以万计的对联中无疑是属于少数的异类。因其上联结束于平声,下联尾字则是仄音。这就无怪乎施老先生的记忆,及“人文松江”的文章,都要把它颠倒过来写了。
作者:陈福康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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