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知道母亲是愈来愈孤独了。
去岁仲秋,在养老医院,95岁的母亲给我讲,她左耳似听不见了。起始她归咎于隔壁病床老太太儿子,那天将空调的温度开得低,然后径自离开病房走了。当时看护阿姨午间休息,她呼叫,长时间没人来。冷风一直吹到她床前,耳朵也被风呼呼灌入,鼓胀难受。夜后感冒,左耳的听力骤然下降。之后加重,且从左耳迁移到右耳。
想给母亲装助听器,母亲坚辞,说那东西吵,人到岁数清静好。
以前和母亲相见,她说家族历、趣闻、老辈小辈轶事,一张口,叙述生动,苦中有乐。说她生我二姐时超预产期半月,还是难产,脚先出,浑身紫,遂在暖房放三天,才一点点缓回来,中间还发病危通知。“你们广东阿婆吓死了,还搞错,以为是我病危,在小北门家头点地,烧香拜佛。里弄干部后来告诉我,你婆婆搞封建迷信活动。”其实母亲那次是大出血,医院有救护和打止血针。所以生我二姐,大人小孩都受伤。讲我弟弟小时看似胖嘟嘟、老实头,实际闷皮。那时我们搬到虹口广灵四路,五十年代末,新村新房子,四周却荒芜,前面一条浅浅小河浜,死水微澜。“你阿弟跟在隔壁小阿哥屁股后,舀臭河浜水,捉拿摩温(蝌蚪)。感染细菌,发烧。到附近第四人民医院看病,一个年轻女医生,测了体温头都不抬:感冒了。回家来,遇见住楼下的医生,翻翻眼皮摸摸头,说瞎三话四,肝炎,眼白都黄了。”
都是这件那件的家常,她讲,我记下来。好的事,不好的事,母亲不加油添醋,平实,短语,慢节奏,思路干净。
我很思恋这样的情境——和母亲对着话,有温暖阳光的日子更好,斜刺的光影照着她慈祥的额眉,她会用右手撩几下飘到额头上的银发。忆往昔,她会说,有啥好讲,琐碎苦涩。又说,当年苦涩的事,到现在讲出来,你们要笑话。这种吊胃口的话,更让我们间有一来一往轮番的询答,一个个片段慢慢凑成家族历史的故事,让我细水长流地体味过往沧桑。
比如讲五十年代后几年,在松江早就坐吃山空的外公向母亲一次次讨生活费。母亲自己已是一家八口,三代同堂,收入本就左支右绌,再要挖出一块肉来反哺,怎么办?只能借钱。那时借单位工会的钱。一次次借,加起来,像厚重的山一样负在身上。每次借钱时,外公会口讷:“真对不住你。公家钱,只好你慢慢还。”听了有不适,心下想公家钱、私家钱,总要自己抠出钱去还上吧?是不是脸上表现出点什么意味?觑到也是读书人的外公的一脸羞赧。长长一段时间,便不见他主动催讨生活费的动静。母亲自是按时寄出的。一日,外公来告母亲:你后母病危了,来松江城里告别她一下吧。她去了。母亲说:“我一直不觉得后母对我不好。她就是不说话,性情冷,人瘦,病恹恹。但那年,日本鬼子进上海,在从朱家角逃难到上海的小渔船上,一整夜,她腆着大肚子,一直忧郁地立在船头上,这个镜头一直刻在我心。到上海,一倒在床上,就生下了我小妹。她的坚忍,我忘不了的。我问你外公,她治病要钱,为什么不跟我开口?外公缩着已经细条的身,说,你不也很难嘛。那天我难过。后母走的那年,50岁不到啊。”
母亲耳障日重,发展到后来,左耳任我贴近嘶喊,她只音不闻,右耳贴近呼叫,她会努力辨识,或有答对,或是牛头不对马嘴。有时,她眼瞪大,努力看口型揣测我的话,对的就少。那一刻,母亲像小孩,对我一脸无辜地尬笑,又似做错什么,自我批判地轻摇头,两手交叉,左右手的拇指无奈地轮番上下对搓。此刻我难受,品着老来无奈的滋味。
好在母亲眼明。不但眼明,还喜阅读,粗识英语。我们订了一堆报纸置她床边,闲书时有一本两本。有时也看我的文,仔细安静,读了会有寥寥几句评价。尤其看我写的家事,她会哑然失笑,然后便有了一些话题。
那天讲到我写父亲,有一细节,说他在我初小时,因学习事,怒从心起,没控制住手,扇我一掌。母亲阅后深表疑虑,却语调温婉与我商榷:你父亲从来和蔼可亲,谦谦君子,“打你?是不是那天我正好人不在?”我说真有,但不重,并且他马上后悔;五十多年前的事,我没印象你在不在一边。我是大喊大叫贴她耳根说,总算听明白的母亲还摇头,笑:“写文章的人总有艺术夸张。”那是在她95岁生日前,父亲去世快一周年。我终于见到母亲心平静气谈起父亲,并且是谈到父亲时有了少见的松弛,似终究驶过了她人生一个巨大的触礁点。
父母亲是一对及尔偕老的夫妻。我们子女曾没大没小地问父亲:你是大学生,老妈是高中生,当年你怎么会追求大两岁的老妈。是她很漂亮?父亲答非所问:“她很会做针线的。”母亲当场拆穿:“结婚前我针线没碰过,是破落地主家的穷小姐。皮肤还很黑。”父亲走后,我们天天有人守在母亲身边。真怕母亲身孤独,心也孤独。
之后便是这次全中国突发的疫情。春节前两天,我还去医院看望母亲,护理阿姨很吃惊:“你怎么没戴口罩?”逼我速战速决,压缩探望时间,凑上母亲耳根说话的机会也没有,遂逃之夭夭。再两天,医院一纸通知,关闭所有家属探望通道。疫情当前,病毒当道,母亲,真的要身也孤独心也孤独了。
这次带母亲走出孤独的是手机,是网络,是微信。人有潜质,任何时候触碰醒它,都会有好回报。一年前母亲还坚决拒绝手机,进养老医院之初,是万一遇急事时备用。就在医院“封院”前,母亲竟一下爱上手机,因为她眼睛和手指管用得很,除了浏览文章,还会清晰打字。无法见面,母亲就通过手机,每天向我们叙述她的饮食起居,心绪变化,细到一天有过几次大解及通畅后的舒适感。她把喜悦写出来,也把不快写出来,真实自然,和我们分享生理上心理上的感受体悟。
一次母亲不高兴,说护理员把一个反映个人信息的手环套住她,让她不自由,她很生气,“他们(护理员)给我别上了那个圈(信息环)。我已这么大年纪,一天到晚睡床上,要跑到哪去?也跑不掉。我要自由自在地度过余生,想不到再来一个东西束缚我,真是活受罪......”怒了,胸闷了,护理阿姨急得远程传信搬救兵:老人家误会啦,发脾气,对身心有害。我们四个子女,外加两个女婿和两个儿媳,群起打温情牌,对她排解安慰。那天中午,母亲发回一段长长话,说看到我们的安慰,感动得泪流不止。其实她是一种宣泄,像天上一片云,早随风吹走了。那天中饭,她心情好,两个菜——一个红烧大排,一个白菜粉丝,吃得光光。
警报解除。
母亲还孤独吗?这两天,传来春天脚步,天气暖洋洋,出太阳,她心情却有另外一番忐忑不安,说这次病毒比“非典”严重得多,“非典”时期还没那么紧张,现在这么多可歌可泣的事在发生。“可我担心啊,天气逐渐热起来,白衣天使穿戴这么多衣服帽子,怎么在一线救治病人呢?真不敢再想下去……”
想着白衣天使安危的母亲还孤独吗?母亲过去对我说过,她就是一个物质世界中侥幸存活下来的微小生命。在暗黑的旧时代里,她刚出生,就染上了当时会致命的传染病,差点出生即死。是她的母亲,冒着被感染生病的危险,日夜看护她。后来,她的母亲,真的感染了疾病,年轻轻便去世了。她的小小生命,是自己母亲一命搏一命换来的。所以,生,对母亲就是永远要感恩的事。
母亲不孤独,但我急切地要去看母亲——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未相见了。
作者:郑 宪
编辑:马小花
责任编辑:舒 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