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泾陈氏祠堂
在浙东沃土原野上,横卧着一条小小的泾水,静静地缓缓地流淌着,千百年来哺育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乡民,繁衍生息,子子孙孙散漫到四明大地,许多陈氏族裔怀着虔诚之心又常回归到这里寻根认宗,祭拜祖先。这就是有千年以上历史的宁波东乡横泾古村落的乡情魅力。它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瑰宝,又像一位在灯火辉煌喧嚣市廛之外的守护者,让草野乡人在僻静角落里度过悠然岁月。
我也是寻寻觅觅了多年,才终于探知了根的所在。一个晴朗日子,沿着泾水,我悠悠地走进了这个古村。河两岸粉墙黛瓦、高大轩敞的民居,同属江南建筑风格特色,让来自北方的我觉得特别平实温馨。北岸路边房屋,新旧错落,走不多远,就看到那座有名的跨泾桥。桥的跨度并不大,也不是特别陡的拱形,走上两三级台阶就像走过平地一样。桥中间是一个亭子,飞檐石柱,连着桥堍左右两翼,连体成三座独具一格的殿宇式的轩昂的亭台楼阁。这座桥已经历了千年风雨沧桑,至今还是那么完好而美轮美奂,是宁波十大古桥之一。
跨泾桥上虽有屋宇,却不同于廊桥,它是开放式的亭台,供人们憩息乘凉。有几位老者正在那里闲坐聊天,那像是他们经常会面小聚的地方。北翼的屋宇下是通衢,南翼却是一座三元殿,供奉着天官、地官、水官三尊神。殿外墙上是一块石碑,刻着一篇告示,乃是清代嘉庆九年(1804年)正月当地颁布的“公禁碑”(下图)。碑文称,建此亭台是为了“中秋敬神”,故要保持整洁有序以示尊敬:禁止摆摊赌博、做工堆物、乞讨亵玩、滋事生非等等,有十几条规定,违者处罚,严重的报告官府“究治”;但允许正常演出和礼仪祭神等活动。使我感兴趣的是,碑文没有明示建碑者名字,而是“兹特公议”,显然是本村居民商量“公议”而建的。甚至沿河的房舍没有建成一列平直刻板规式,包括河道整治洄流等,也都是“公议”的。这意味着二百年前甚至更早,就有村民自己管理自己的某种地方自治,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虽然我现在看到桥的周围是一片宁静闲适,但眼前却浮现出类似《清明上河图》中的繁华街市景象:跨泾桥旁的河埠头,人们在此坐航船代步,随着泾水通往各处——去宁波城里有十几里路,航船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北岸店铺林立,每逢集市,更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到了庙会或祭神的日子,亭台就成了演出的舞台,岸上人头攒动,河里航船拥挤,远近乡民都会从四面八方赶来在桥上桥下相拥观赏。明代万历年间,本村有一位儒生陈自谦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横泾形胜赋》,以华丽富美的辞藻,极其热烈挚爱之情,颂赞了家乡横泾的气象万千和陈氏家族聚居于此、人杰辈出的胜景。这篇赋载录于陈氏宗谱,距今也有四百多年了。尽管如今世事巨变,昔日繁华不再,但是村中的一木一石依然记载着,更似在倾诉着先祖们诗一般的传奇故事。
在南岸,我看到了更多的风物。宋代修建的石池庙,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被拆毁,村民却识它的价值,把神像悄悄移存于陋室。到本世纪热心公益的人们资助重建石池庙,神像得以归位。庙北曾是陈氏墓园,其中就有明初陈本深太守的古墓,也在那时拆毁,当时太守墓中仅见一泓清水,一块圹志,别无他物。这块1462年的圹志,被参与拆墓的陈氏后裔陈全庆悄悄地背回匿藏于家中,现在也保存在重建的石池庙里。此碑石约刻有280字,题为“故吉安府太守陈公圹志”,记载着最早定居于横泾的先祖陈昌和陈本深的生平,算来也有五百多年历史了。
在错落稠密的屋舍间,我寻访到了一位奇人。陈安新,八十二岁高龄了,该是我同宗同辈的族弟。他住在原先的祖宅里,这座祖宅还有楼上楼下、前院后院,但只是原来大宅院仅剩的一个角落。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也亲切得像自家兄弟一样。他满头银发,高大胖胖的身子,嗓门很大,热情健谈,领着我去到陈氏宗祠。
宗祠大门
我完全没有想到这座陈氏宗祠是如此巍峨庄严。整座祠堂构架和门前石鼓都还是古已有之的原物。正殿“昼锦堂”匾额,原匾本来也是传存的,到了动乱年代仍不免于劫难,是后来重写的。“昼锦堂”,最早见于北宋欧阳修为当时宰相韩琦所写的《相州昼锦堂记》。韩琦是著名政治家,对国家有“丰功盛烈”,曾在相州(今安阳)他家后院建有“昼锦堂”。欧阳修撰文记事称:韩琦筑堂,不同于一般人以“衣锦还乡”为荣;他却在园中“刻诗于石”,告诫乡人不要以那些歌功颂德的话为荣,不要把那些虚荣浮夸的东西当回事,而要“以为戒”。陈安新告诉我:天下曾有三个“昼锦堂”——第一个就是韩琦修筑的,第二个由明初兵部主事张鼎建于江西新余,第三个是明代吉安太守陈本深在家乡横泾修建的。后二者都应是依照欧阳修说的当年韩琦建“昼锦堂”原意,希望后人“德被生民,功施社稷”,这也正是先祖的襟怀。
陈安新多年来广泛查阅研读了《明史》《四明谈助》《宁波府志》《鄞县通志》,遍寻各种有关的典籍,弄清了陈氏宗祠创建的历史本末。
事情还是从陈本深谈起。明宣德年间,朝廷一次性派遣了况钟、陈本深等数位清正能干的官员去治理九个“繁剧难治”的郡府。陈本深到了江西吉安府除暴安良,改变了盗贼横行的混乱局面。九年后,政治清明,乡民和谐到以有争讼纠纷为耻,衙门里的吏役竟无事可干。偶有什么烦扰,连小孩都可直接找到陈本深榻前申诉,请求判断曲直。九年任期满了,老百姓相聚挽留的愿望直送达朝廷,于是又留任了九年,老百姓还是舍不得他离去。陈本深幽默地说:“你们看那家人家鼓乐齐鸣正在办婚事。我初来此地时那位新娘还是婴儿,我看着她长大,现在已经要出嫁成婚了。我怎么还能再留在此地呢?”
陈本深当了十八年吉安知府后,回到家乡养老,却还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在1445年修建了陈氏宗祠。奉宋代陈昌为始祖。陈昌是南宋的武将,曾任奉国军司马,定居横泾后子孙繁衍,成了本村的主姓,后来还散居全国各地。二是建陈氏宗谱,把自陈昌以后的世系详细胪列,陈本深是第八世。从此经历明、清、民国,先后对祠堂和宗谱有过七次续修。第七次是在1948年,当地族人会同旅沪的同乡二十多人一起主持议决,不仅将宗祠维修一新,而且采访了四千余家后裔,历时一年有余,编纂了四十大卷宗谱,印制了六套,分存各房。这时从陈昌起已是传代到第二十九世了。
这样大的工程也都是民间自发进行,才使近六百年的祠堂和记载着九百多年的一个姓氏完整的世系得到维护和传承,这是很不多见的。但是在陈安新的口述和我所见到的,还有更多的传奇故事。我从祠堂的两篇石碑文得知,1997年和2001年有过两次重修,碑文把每次捐资和出义工的名单刻石为证,多达六十多人,钱数无论多少,出工哪怕一日半天,细大不捐,都是出于对祖先的挚爱之心,载入明示。可以看出民间做事的透明和公开,以及村民族人对于公共事务的热诚参与。2007年,镇政府出巨资进行大规模全面重修,使古祠焕然变新貌,成了境内外族人寻根祭祖的归宿。
昼锦堂内景
在这些大小修建活动中,都能看到陈安新的身影。他1992年从泸州天然气化工厂退休回家乡后,看到祠堂失修,幼年时家里存有的完整宗谱荡然无存,原有各房保存的也都不知去向,深为郁闷。他热情参与重修祠堂,尽心尽力出主意,还和族人亲友一起不断寻访散失的宗谱。有一天听一位族人说,在金家桥村有一次和朋友喝酒时,看到过此谱。金家桥在横泾西南方向三四里处,住有许多从横泾迁去的陈姓后裔。陈安新和友人急切地去挨家挨户访求,最终在一农家找到虽已残破但却多达二十五大卷的族谱,真是喜出望外,像是天赐的一样。以后又在另一位族人陈兴隆家见到保存良好的七大卷,合计三十二卷。虽还缺八卷,但与其他本子互校,内容基本可以补齐了。他认为:“家谱,是一个家族的生命史,不仅记载着一个家族姓氏的渊源,也记录了社会的变迁和发展。”
陈安新几乎是忘情地全心投入到维护宗祠、研究家谱的活动中去。他将有关史书典籍中重要的本传史料翻译成白话文。我很惊讶他虽只有初中学历,却有如此深厚的古文底子,译文准确无误。后来才知道他从少年时起就酷爱读书,一辈子不吃烟酒不打牌,无论身处怎样的逆境,总是沉迷在书海里。
安新把三十二卷的宗谱全部自费缩印复制留存,还选了几卷扫描后送给上海、浙江、宁波、鄞县各大图书馆,原谱仍然归还原主。他独力编写《鄞县昼锦堂陈氏》,内收文字25篇,还拍摄收集了彩色照片插图一百二十多幅,成了一部珍贵的家族简史。他先后印制了八百册,免费赠送给各地族人,被当地报纸称为“抢救性的发掘和整理”工程,也因此引来了许多族人的关注和寻根认祖。他熟悉家族的历史渊源,也熟悉横泾村的历史变迁,还熟悉宁波民俗风情掌故。他说这一切时历历如数家珍,他做这一切所花费的都是自己夫妇俩菲薄的退休工资。
我和陈安新站在昼锦堂前,他指着不远处,说:原来那里就是陈本深亲手种植的牡丹花坛。数百朵牡丹花被周围的广玉兰、金桂花、腊梅花、黄蔷薇簇拥着。每逢花期,缤纷烂漫,令人赏心悦目。城乡游人都会前来赏花,有的文人雅士还即兴吟诗作文。清代名士全祖望、周容等都有吟咏和记叙的诗文传世,直到1948年族人陈恭芬还写文章说他看到这里的“牡丹花盛开倍较往昔”。这样一个枝繁叶茂、繁衍近六百年的花坛还是不幸毁了。看到安新黯然的神情,我颇多理解,这是他小时候就熟悉和喜爱的地方啊。这位二十多年来身处草野陋室的退休工人,倾其所有,默默地、执拗地埋首整理、维护、宣扬古村祖先的历史文化。他的心愿和理念非常简单,他就是出于“对祖先对家乡无比热爱,无比自豪”!
蓝天白云、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古祠亭台、绿树碧草,还有旧日的典籍文物,虔诚热心的守护人……美丽宁静的古村横泾,我祝福你!
2019-12-19
作者:陈丹晨
编辑:舒 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