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读书,不爱记作者名,时常被一些煞费心思读书皮的老师同学奚落。上了中学以后我下了狠心,学着书皮读者的样子,一笔一画地在精美摘抄本上给书名和作者名连线,到后来却发现一旦这么认真钻研下去,还得区分笔名真名,古代的还得加注字号,摘抄本最终也成了中考语文复习样本。
高二确定保送浙大读德语以后,我终于干脆地丢弃了摘录这好习惯,一无依傍地博览群文,面对作者和作品分类时则选择性失忆。那时我所在的中学实行素质教育,注重各类课外名著阅读。一张张书单,一排排密密的名字,让我好奇又无力。很多年过去了,书单成了学校教育品质与品位的符号,那些名字也成了那些永远不会沉默的书皮读者们茶余饭后的怀旧与骄傲:嘿,我中学时可就读过这人写的书。
那时的中学生和现在的中学生一样,最爱读诗。古诗词读纳兰读苏轼读牧之,现代诗读海子读北岛读顾城。当课本里读到《一代人》的时候,黑夜黑眼睛早已耳熟能详——电视里生活里借用滥用这诗句的场景实在太多。只是直到看到课本注明诗句作者时,我才记住顾城的名字。也许因为难得看到作者与我同姓,我当下就记住了,并且转去书店买了他和北岛的作品集。
那年买的是北岛的散文系列里的《青灯》,顾城的是精选诗集。没想到六年后跑了几家书店,还是只看到那本《青灯》和当时的系列再版在书架上,询问顾城的书,则每家都回应说早已断了库存。
虽然,在真正的夜里
名字也会疲倦
也会和你一样
去那个幽深的地方
那个地方静得奇怪
连睡梦的路
都难以到达
中学女生迷恋文学,迷恋两个作家是天经地义:一个是顾城,一个是王尔德。这两个作者名字,我记得忘记了疲倦,也忘记了这两个名字也会疲倦。
选择念比较文学后,上了第一节课我就知道,自己必须慢慢放弃对“名字”的偏见、偏执或偏爱了。恰当准确的引用是拿高分至关重要的条件。你无论读多少遍罗兰·巴特的《作者已死》,引用他的观点时还是得精确地抄下作者全名、出版社、出版年月、译者全名、翻译年月、章节页码。大学第一年在美国我几乎不看国内文学,只读西方文学和理论。
那年暑假,经过整整一年洋文熏晒、整整一年迎着朝阳参加大学赛艇队的训练,我顶着宽硕的肩膀和一身黝黑的肌肉肥肉混合体骄傲地回国,在机场硬是吓坏了捧花盼囡囡的母亲。这一惊吓的后果,是暑假每天去公园打太极塑形,形没塑成,塑成一本小说《自深深处》。题目借引王尔德,中途引用上面那首中学时代魂牵梦萦的顾城的《灰鹊》,只可惜现实中我粗壮结实的肩臂已向迷恋顾城王尔德的小女生形象挥别了。
暑假末尾接着去英国交流,我箱子里只装了一本书,《顾城精选集》。几个月后离开英国,我不知道究竟是岛国阴雨的天气还是顾城的诗把我变得忧悒沉郁。我一个人走在校园,走向城市,走进城堡;我开始明白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逃离自己居住的身躯,无法打碎紧紧罩裹在灵魂外层的玻璃。那时哲学老师告诉我们几种著名的自由理论,积极自由消极自由,消极自由大于积极自由,我却举手说自由的前提是孤独与死亡。我读顾城,字字句句都那么熟悉——不是好像以前在哪读到过的熟稔,而是边读边听到自己声音的悚惧。
我捧着那本诗集,从一座城市迁徙到另一座,从一个包袱搬移到另一个。我记得圣诞节在巴斯城外有户人家收留我,我吃完大餐还感饥饿,上楼回房间看窗外的雪,念冬天的诗句;我记得英国某座小城的火车站,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还抵不过恶毒的暴风雪灌入心脏的清晨,跷起腿在寥寥几人奇异的目光里翻诵词句——“还是让它活着吧/活着,长大,并且走向四方/让它永远在同类的眼里/领取轻蔑或怜悯的目光”;我记得那个离开诺威治前往机场的黎明,拖着两个箱子,看着空无一人的公车缓缓驶过,再下一秒又发现自己一直坐在车里,闪过的只有路灯的背影:“我在想念那,/含泪的灯盏”。我把这本诗集从伦敦带到纽约,在纽约机场枕着它半梦半醒地住了一夜,再从那儿飞去芝加哥,把这本书留给那里深爱的朋友。
又那么多年过去了,收留那本破烂不堪诗集的朋友生下第一个女儿,而我在周而复始的夜晚翻折一本他的旧文文录。德国两年,法国半年,几座城池几番情愁,我依然将自己锁困在一个无名的地方。我读他的童年、他的城市、他的昆虫王国、他憎恶的功利主义、焚琴煮鹤,读他的无不为无所不为,读他的爱人,读他的小岛与他的绝望,读他到过我也到过的那一座座城市,读他深爱的自由,深爱的生命——我依然感到好像在读,或者说好像在边读边写自己的生命。我的时间慢慢静止,我也想要让那个地方消隐无存——
可那个地方,本来就那么安静,静得古怪,静得几乎早已不复存在,睡梦的路难以到达。疲倦的我,疲倦的你,还有我们疲倦的名字,我们终将到达那座我们无法逃离的城:城垛里有荒凉的泥土,城墙上粉饰着你石灰色的真诚。
作者:顾文艳
编辑: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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