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我看过这样一张照片:在一处喀斯特溶洞内,巨大的石灰岩互相挤压,拱若穹隆,其下空旷宽广,而洞顶处簇拥的巨岩百密一疏,留出了一处天窗似的口子。正午时的阳光通过那袖珍的窗口凝聚成一根光柱穿透黑暗,直直射向地面,在洞底形成一块炫目的光斑。站在光柱的范围内仰望,头顶是蓝天白云和灿烂艳阳,洞中的黑暗在鲜明光柱颇有气势的衬托下一时间显得无所遁形起来。黑黢黢的洞穴中,唯独沐浴在光中的部分清晰可见。
那张照片因细腻地还原出了当时当地景象的视觉和质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壮观的山岩溶洞和璀璨的光柱相辅相成,混合出一种奇异且脱俗出尘的灵气。如今,那种鲜活的感受被再度唤起,映在盛着石乳茶的白瓷杯里。
托大红袍、肉桂、水仙、北斗等武夷名丛的福,我对岩茶的体系并不陌生。但也正是因为和它们有一些“交情”,才更明白岩茶的品种之多和分类之繁。武夷山素以丹霞地貌闻名于世,地形有“三十六峰,七十二洞,九十九岩”之说。且气候环境独特,土壤有机质含量极高,“岩岩有茶,非岩不茶”绝非浪得虚名。只是对于茶客来说,试图尝遍大大小小近千种记录在册的岩茶绝非易事。
第一次喝石乳的时候并没觉得有多新奇,因为我喝过的岩茶品种几乎都来自正岩核心产区的“三坑两涧”,自然生态环境极佳,理论上出产的是品质最优的武夷岩茶。石乳也不例外,它产自慧苑坑及大坑口一带,产量相较其他名丛少。石乳不论外形的观感还是茶汤的口感都给人一种难以言明的距离感,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或许是山岳无穷无尽延伸般的感觉。
如果只能用只言片语来评价石乳,那么我会说它是一种可以催生人各方面体验的茶,好在我有足够的篇幅随心所欲地表达对它的喜爱。泡开前的干茶叶修长纤细,色呈近墨般的深褐,堆在杯底龙蟠虬结,待叶子泡开之后反倒条条分明。
我总愿意把品茶的时段选在阳光甚好的午后,石乳则尤其适合这种非常具有印象派观感的氛围:比如滚开的沸水闪着水晶般的光泽下坠到盖碗中,溅出的水滴好似小而碎的笔触,呈现出当下动态场景的真实光感和颜色——莹白色的茶具、红调焦糖色的清澈茶汤、褐绿的厚实茶叶,自然还要配合老蒋倒水和我品茶的动作。我们像是观众,却又确实参与到了那个瞬间之中,借开水拥抱住杯中茶叶那样的姿态,得以窥见悠悠历史长河中的水文。
石乳的香味浓郁大气,茶底韧劲强,泡上七八轮馥香仍存。更让我惊喜的是它的口味有种“重峦叠嶂”的清晰层次感:初入口时甘润醇滑的茶汤甚烫,但烘焙感极强的木质烤香已经迫不及待地窜入鼻间。随着冲泡次数的增加,木香的余味里还伴随着悠远的花香和清爽的果香。石乳的茶汤有一种收敛的甜味,过喉时甘甜尤甚,几巡过后则回甘异常明显。
曾见一些茶客把石乳之香形容成茶如其名的“乳香”,我虽没发现它在味道上和真正的奶有什么关联,但它的韵味之浓之醇之厚,倒真和鲜奶有几分相似——顾名思义,石乳就是由岩石孕育而生、从石缝“榨”出来的精华。它浮于舌苔之上,留下久久不散的鲜灵余韵,其气质既有嶙峋巨岩的厚重,又有山涧溪流的清秀,可谓刚柔并济。
石乳的资料和它的产量一样,都不算多。根据宋元时期史料的记载,石乳曾贵为御茶,与龙团凤饼茶同列上品北苑贡茶。宋朝茶典《宣和北苑贡茶录》有“……有一种茶,丛生石崖,枝叶尤茂。至道初有诏造之,别号石乳”的记载。经过千余年的兴衰变迁,贡茶推陈出新,制作工艺不断衍变,石乳一度销声匿迹。现在的石乳茶是否和之前的品种一脉相承,也不得而知。于是,我当下品尝的石乳以相对神秘的姿态构建出了一种微妙的语境,为啜饮入口的茶汤带来不同寻常的密度——仿佛每一口都充满了数量难以估量的物质——那是失而复得的韵味,是与当下情绪和精神与美感体验相呼应的生命的填充。
不管有没有喝过好岩茶,人们似乎都爱提及“岩韵”,喜欢用“韵”来概括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可以任意弥漫飘散开的口感与感触。和其他上品岩茶一样,石乳的“岩韵”之所以浓厚悠长,得益于武夷山优越的大环境,山的庇护厚重而久远,古风古韵的古典味道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当人们更多地把“岩韵”的有无和茶树品种、自然环境、栽培管理以及制作工艺等条件联系起来的时候,我很想再为岩茶“岩韵”的形成加上一条历史的意义,因为“岩韵”源自飘散着芬芳的“时间”本身。它更是一种饱满的精神,把山、岩和水的力量聚合在一起,共同成就武夷岩茶独有的“岩韵”,婉转却有力。
看看石乳的汤色,那是丹霞的颜色。在流水和风力的溶蚀和侵蚀作用下,平坦的红色砂砾岩层分割、断裂或崩塌成陡崖及孤立突出的山峰和高地。曾经的岩石在相当长的日子里化成了石崖肌理中的泥土,而石乳就在这些石缝间自由生长。“似水流年”在石乳的语境里被还原成了它字面的本来意思,沏开了岩石也泡开了叶子,所以溶化在醇厚茶汤里的当然还有岩石的自言自语。所以“岩韵”之外更显玄妙的“岩骨”,借着“内外兼修”的石乳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在石乳的生长环境中,一切存在于自然中的角色都拥有自己的语言,它们组成了天然的风化与教化,共同成就了绵密的“岩韵”和威仪的“岩骨”。所以好岩茶对感官的刺激性和后味的收敛性绝非耸人听闻,毕竟那亦是山岩气质的具象化表达。
拉赫玛尼诺夫于1893年编写过一部名为《岩石》的交响诗致敬俄国作曲家尼科莱·里姆斯基-科萨科夫。作为音乐和文学作品结合的直接产物,《岩石》引用了俄国浪漫主义诗人米哈伊尔·莱蒙托夫的同名诗作“在巨岩的胸怀之上,金色的云于夜晚安眠”和契诃夫的小说《归途》。整部作品受到柴可夫斯基的影响,有一种斯拉夫式的浪漫,多种乐器配合,呈现出丰富的色彩与丰沛的感情。那种照片似的画面感同样引人入胜,旷野中的山岩在与风雨雷电的亲切交谈和倾情诉说中发出某种类似歌声的音韵。晴天时岩石的向阳面被晒得暖烘烘的,和悠闲飘过的白云相映成趣。
我在喝石乳的时候总爱听这首交响诗,觉得它们的情调非常相配。我喜欢岩茶石乳的佳味,更令我心下熨帖的是这朴素又珍贵的茶总让人想起很多温暖的东西——彼时我暂借一束天光投入盛着石乳的白瓷杯里,至少在那一刻,山岩和阳光的韵味都为我所有。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蒋雪孩
编辑:吴东昆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