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子又叫汤圆。我童年的记忆中,做圆子是项复杂而有趣的工程。“圆子”两字口彩好,象征着团圆,也因为做起来比较麻烦,所以做圆子吃圆子都是放在年节里,平常日是不大操弄的。
腊月到了,就要准备糯米粉。那时我们村上有一套舂米器具,放在族里曾经的祠堂过道里。不过有了脱粒机后,人们不再用它舂米了,平常大多闲着,直到要过年了才被人恩宠似的抢着去亲近它,用它来舂糯米粉。
我喜欢跟着金楠孃孃去看舂粉。金楠孃孃是我外公的堂侄女,早年丧偶,独居。外公怜其不幸,把她当女儿待,也算是我们的家人。金楠孃孃胳膊弯里夹着一只大簸箕,簸箕里盛着糯米,肩上搭着一只米袋,一路上常有已经舂好粉的村人迎面过来,大家脸上溢着喜气,打着招呼。
舂粉时,米放在一个很大的石臼里,石臼安在地面凹下去的坑里。舂粉既是力气活又是技术活,那对准石臼上下捣击的石杵足有几十斤重,石杵一头嵌在踏脚的厚木板上,这块踏脚板也叫舂凳,人站在舂凳一端,两只手悬起拉住上方固定的绳索,用脚一蹬一放。力气小的人蹬不动,光有力气没有技巧,踩踏时身体失去平衡人就会滑下来,所以这舂粉的活有专人干。石杵捶打石臼里的糯米,发出“嘭、嘭、嘭”粗重的捣击声,一下又一下,眼看米渐渐变成了粉,这让年幼的我兴奋又好奇。
粉舂好了就要开始做圆子。糯米粉放在一个倒梯形的大钵头里,要烧一锅热粥用来和面,说是用粥来和面,到嘴的圆子感觉会更糯。
我家的圆子分甜咸两种。咸的芯,用小棠菜,也是青菜的一种,开水烫后,斩碎了再掺进肉浆就行,比较简单。多年后吃到店里荠菜芯的圆子,我问母亲,我们那时做圆子为啥不用荠菜?妈说,荠菜鲜是鲜,但荠菜硬性,水分少,除非芯里要多放肉,否则吃起来干乎乎,而小棠菜软绵吃口也好,它裹进糯米团里,煮熟后咬开来圆子里就有汁水,这样才好吃。
做甜芯就麻烦多了。赤豆煮熟了,放淘米箩里,再摆到装了水的面盆里,用手在米箩里不停地揉搓,让豆壳捏出来,豆沙漏下去。这个工序完了,就要等豆沙慢慢沉淀下来,然后把面盆里的水滗出来,滗出水的豆沙要用糖和熬好的猪油在锅里炒后才能用。
芝麻芯通常称黑洋酥,弄起来也比较烦。芝麻清洗晒干后,放在铁锅里翻炒,这要掌握火候,炒得不够熟香味出不来,炒得过火就要焦苦。炒好后的熟芝麻放在小石磨里磨,或者放在臼里,用杵捣碎,也有趁热放在砧板上,用擀面杖碾压碎。我家有个木臼,平时我们几个孩子常把它拿来做一种“假烧年夜饭”的游戏,游戏完了,木臼乱丢一气,过年要派用场时找不着了,大人们就会吓唬我们,“快去寻出来,寻勿出来,过年圆子不许吃!”于是我们就会从这间房奔到那间屋,旮旮旯旯到处找。
舂好的芝麻,也是要加白糖和猪油才能用。不过芝麻粉里掺猪油却是另外一种掺法。买上好的猪板油,要把板油里网丝状的筋膜一点一点剔出来,然后切成小块,用手把板油捏个遍揉个透,这过程中就把芝麻粉放进去和板油搅在一起,仔细揉均匀,再搓成一个个的小丸子待用,等包圆子时,一只圆子塞一个。
记得家里还做过一种百果甜圆子。所谓百果芯,其实就是枣泥核桃加猪油。先把红枣蒸熟,把里面的核去掉后捣烂,再把核桃肉切碎,拌在一起。这种圆子也是要放猪油的,这又是另外一种放法。要先把板油切成像小指肚般大小方方正正的一小块一小块,用白糖浸渍几天,到做圆子时,舀一勺枣泥核桃,放一块猪油。不过这种百果圆子,我们小孩却没得吃,外公说这是补虚损的,生长中的小孩子自有充沛的元气,是不能乱吃补品的,所以我们再眼馋也只能看大人吃。
准备工作就绪,要开工做圆子了。这是我们几个小孩最为兴奋的时刻,人人都想动手做几个圆子或者希望大人开恩揪出一块粉团给我们捏着玩,但是大人们是不会让我们沾手的,那时的人们格外珍惜粮食,尤其是糯米还不易得,长辈们是怕我们糟蹋了粮食。只有一回,金楠孃孃看我呆在一旁,极其眼馋的样子,偷偷塞给我一小团面,让我快走。我生怕弟弟妹妹们看见,赶紧揣在衣袋里,躲进房间里捏兔子玩。
我家客堂间很大,做圆子都是放在客堂里,因为做好的圆子要放在一个个笾里,很占地方,只有客堂间里才摆得下。包圆子的主角是弟弟的奶妈和金楠孃孃,她们洗好手分了工。一个把揉好的粉团搓成条,一个把搓成条的面团再一小团一小团揪下来搓圆;一个包咸圆子,另一个就包甜圆子。我家的规矩是咸圆子裹好芯搓圆就可,甜圆子裹好芯,收口处要尖出一条尾巴来,如果有两种甜圆子,另一种就要搓成椭圆形,这样才能区分开。
大约有两个时辰,几只笾里已经铺满了圆子,客堂间像是一个做圆子的作坊了。这么多圆子,是要用大灶头烧的。我家灶间里有砖头砌成的柴灶,灶台上安了两个大铁锅,这称之为大灶头。当然也有煤球炉。平常烧饭烧菜大多用煤球炉,逢年过节了,比如煮粽子、烧腊八粥,春节准备年菜煮咸猪头等大物件,或者是有客人来要准备家宴等,炉子来不及烧就要用大灶头。烧大灶头的柴,有柴爿店买来的硬柴,有从种稻人家买来的稻草,还有的是自家田里农作物收成后留下的珍珠米萁、毛豆萁、芝麻萁等。
临傍晚,煮圆子开始了。灶膛里的火烧得通红,烧火人的脸也被映得光亮通红。外公特地从柴房里抱来几捆豆萁,当豆萁塞进灶膛时,灶膛里顿时发出“哔剥、哔剥”的响声,间或又是一连串的“噼噼啪啪”声, 灶间里像是放了鞭炮,浓烈的年味在空气里扑腾开来。锅里“嗞嗞嗞”的声音越来越响,终于水汽散了出来,锅盖揭开,水在锅里打着滚,这时候可以端起笾里的圆子,倾笾而下。但见雪白的圆子恰似一群白鹅“扑通、扑通”,你追我赶池中游。
圆子熟了,开始盛碗,大碗小碗一起来。孩子们嚷着:我要吃甜的!我要咸的!不管甜和咸,家里规定,小孩碗里,一律先盛两只,吃完了,看情况酌情再添。大人有说法,糯米食不易消化,小孩胃嫩不可多食。故此家里还备烧了一锅焦米粥捂在饭窠里,焦米助消化,如有吃得不适意,喝碗焦米粥就好了。那时我的小弟弟还在圈圈车里学步,看大家吃得热闹,也咿咿呀呀伸出手。奶妈问外公,毛头阿要给他吃点?外公捋捋山羊胡子笑呵呵说,哦,过年不好欺负他的,也给他尝尝味道吧。于是奶妈就把圆子掰开来,夹一点点送到毛头嘴里。
我们家吃圆子这台戏,都是放在小年夜,因大年夜另有安排还要祭拜老祖宗,就不能定定心心吃圆子。圆子盛好了,外公按惯例嘱咐家人先端几碗放到饭篮里分别送往几户人家,有的是相邻的单身汉和困难户,有的是平时帮助过我们的人家。
掌灯时分,来吃圆子的亲朋好友已到齐了,有的特地从市区赶到我们这郊外老宅来,他们喜欢我们这里的吃食。来客中有位远房表兄小勇哥哥,是个中学生,吃圆子时,他喜欢和我们几个孩子一起坐小桌。他边吃边唱自编的歌谣,“一只圆子米道好,两只圆子有点少,三只圆子勿曾饱,四只圆子正正好……”那么五只圆子呢,六只圆子呢?我们盯着他问,让他一直唱下去。唱到最后,他抚着肚皮,“哎呀呀,十只圆子呀,木呀木牢牢,再吃下去呀,肚皮呀爆呀爆脱了……”我们乐坏了,大家笑成一团,破了饭桌上食无言的规矩,因为是年节,长辈们对我们的嬉闹还是宽容的。
我到大了几岁后才觉悟到,其实那个年纪的小勇哥哥内心应是寂寞的,他父母在他四岁时去了海外,他被寄养在未出阁的姑妈那儿,也从此与父母断了音讯,因此每年的寒暑假,他都要住到我们这儿来,享受大家庭的热闹和欢乐。年后离开时,外公总要给他带走一饭盒圆子,并叮嘱一句:再来看外公啊!
过去的冬天像冬天的样子,我们江南下大雪也是常有的,屋檐下也时见冰凌,室温低时零下五六度。也正是这样的气温,我们做的圆子多下来一碗碗盛起,放在北屋里,有时还能吃到正月半不见坏。偶尔也有天气暖的年份,放了一些时日的圆子,原来雪白的米面上有时会出现几点橘红色,大人们会说,“哎呀,仙人走过啦!”新年新势,人们忌说“快要坏了” 这样的字眼。不过“仙人光临过”的圆子,人们不会轻易倒掉,而是蒸蒸煮煮继续吃完。
这样做圆子的排场,在我记忆中也只有几年的工夫。后来外公去世了,接下来三年困难时期到了,再后来简化春节了,再再后来,食品店里超市里都有现成的圆子买了。白驹过隙,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许多景物,还有当年给我们做圆子陪我们吃圆子的一些亲人长者,已被时光打了包带走了,追也追不回。幸好还有记忆,聊以安慰人心。
又是年节了,圆子还会吃,只不过我辈周围大多不再自己做圆子了。难得我九十多岁的老母亲,年年还手工劳动呢。她说:过年么,不要懒扑哦,总要自己动动手做点圆子的!
作者:徐慧芬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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