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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小炜
记得少时背会的第一首唐诗,是崔颢的七律 《黄鹤楼》,其时我好像已经就读小学二年级,与当下恨不得在娘胎里就将唐诗三百首背得滚瓜烂熟的孩子们相比,显然远远落后在起跑线上了。那应该是“文革”爆发前一年,家母还能够有点闲情逸致,教我背诵了一些唐诗。后来还曾学习过 《红楼梦》 中的诗词———第一次读 《红》,我还是个小学生,在用作厨房的后披厦,躺在灶前小堆稻草上 (家祖母是农家出身,偏爱柴火灶,稻草是买来当燃料用的),偷偷读完了劫后幸存的一套人民文学版三卷本。后来百姓们也可以公然阅读红楼了,那个岁月,有一部真正的名著可读,对于饥渴于铅字的人来说,不啻为一道福音。还有一部 《水浒传》,情形也与此相类。
平生作的第一首诗,是限题咏,吟咏小院里的几树槐花,七绝。刚进初中后鹦鹉学舌的少作,长大后不敢示人,付之一炬了,只记得首句“淝城五月落槐花”,是学的“春城无处不飞花”,一比便可知何等地寡淡无味,天差地远。填的第一首词是一阕 《诉衷情》,则作于高中毕业后待业家中的短暂时期,于今遍寻不见,想来也与其它少作一道,付诸丙丁了吧。还记得曾经拿去给热爱旧诗词的同学看,同学背地里将它出示与教语文的钱老师,一位曾经的国民党军少校,专司文案工作的,颇通诗词。钱老师与家母是多年同事,用其乡谈凤阳话对家母发表月旦评道:“写得可悲的了。”大约是指拙作中有感慨鬓生华发的句子吧。年纪轻轻便出此言,无疑便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然则却也并非一味地无病呻吟。其实我读高中时,后脑勺便生出一圈白发,俗称“少白头”,故亦不妨说是写实。加之当时小至个人大到家国皆可谓风雨飘摇前途未卜,要说悲,原也是事出有因。而我至今仍以为,赋诗填词,本就不同于饮食男女,并非日常之必不可缺,十足倒是矫揉做作的营生,迂曲也罢夸张也罢,均属在所难免,吾辈不可也不必将某人的诗词歌赋视作其生活、情感百分之百的真实记录。
待业年余,却总也无业可就,自然愈发地“悲”了,眼见妹妹也将高中毕业,面临留城还是下乡的抉择,做哥哥的,总不能委屈妹妹,遂下定决心,插队落户去了。临行前填了 《浣溪沙》 一阕,为自家送别壮行:
画鷁翩跹泊水村
声声杜宇柳边闻
飞霞艳处好栖鲲
梅自逍遥菊自乐
花开何地不为春
且凭杯酒长精神
插队不足两年,高考恢复,我于1978年初考入复旦大学外文系攻读日本文学。入校时,上面还有两期工农兵学员。进校不久,外文系就举办了一次“赛诗会”,根据指导员指示,我也做了一首七律,题为 《赞科技大军》,还获颁二等奖,得了一个塑料封皮的日记本。如今回想起来,仍不禁诚恐诚惶,汗出如浆。
学习日文,其实并非我本意。其时已然明了自己不适合务农,一心跳出农业界,求学深造,至于学习什么,倒在其次,学啥皆无不可。而当年复旦外文系在皖只招收两名日语,无从挑选。不过学了之后方才知道,学习日语之于写旧体诗,原来还是大有裨益的:日语中完整保留了入声字发音。像我这种从小庭训不严,不曾认真背诵过韵书者,可算是讨了大便宜。
四载寒窗,正值青春华年,一如同辈学友,年轻求学者的欢愉欣悦自然体验了不少,情感思索上的烦恼苦闷当然也缠绕不去。曾填《蝶恋花》 一阙,形状自己,题曰“本意”:
浪迹天涯寻异草
不见蓬莱
烟雨昆仑渺
惨绿愁红心事恼
锦弦挑断知音少
夜夜芳魂残梦绕
但怕醒来
寂寞催人老
满目霞光曙色晓
豪情却共春风杳
毕业后留校,在外文系执教八年,1989年秋渡海赴东,在早稻田大学大学院留学六年有半,其后又任教于日本大学,滞东竟达十八年之久,远远超出了事先的计划。十八载当不算短,难免经验了形形色色,其中最难忘怀的,是成员仅有三人的“余亦吟社”。起社前因,是两位日本友人,啸月山人中尾氏与鱼溪居士福川氏,欲从我习做汉诗,遂由我拟定社名,借了太白“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的诗意。每月开社一次,事先由我布置个宽泛松散的诗题,不拘体例,山人与居士做好携来,再由我细细修改润色。三人诗社坚持二载后,将作品结集付梓,是为后果,也算得是功德圆满。后来余亦吟社又坚持了一轮,社员各积攒作品廿余首,本拟再出一本诗集的,无奈啸月山人遽然退出,又不肯言明缘故,第二本诗集遂成画饼,诗稿也不知所终了。
寓居东国,丰富了阅历,增长了学识,拓宽了视野,滋润了生活,然则灵魂深处似乎总有一缕漂泊感飘来拂去,心绪复杂,颇难描状。做过几首 《临江仙》,虽说是画虎类犬,庶几也算传递了一些个中消息:
翡翠楼听燕语
芙蓉院见花飞
玉阶颦蹙立斜晖
绿风春梦老
白雨海棠肥
欲寄相思万里
奈何人在天涯
吴山楚水几时归
横江桃叶去
烟树子规啼
又有《菩萨蛮》数阙,止录其一:
闲愁万种催人老
娇莺犹唱花犹好
香径柳如丝
斜阳细雨时
闻鸡惊蝶梦
舞剑同谁共
恐又起乡心
嗔杯莫近人
到了2007年,终于决意卷起铺盖,携妻归国定居。离东前,作五律一首,告别众师友,算作骊歌。诗曰:
阮屐浪游倦,金风十八黄
无人延郭隗,有道遣冯唐
踟蹰辽东鹤,仓皇浦岛郎
放歌归去也,挥手向吾乡
颈联对句用了东国浦岛太郎的典故,略类刘晨阮肇旧事。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瞬归来已满十载。十年间,继续舌耕,教书之余做些日本文学的研究与翻译工作,同时作为兴趣,诗词写作也偶一为之。由于我生性疏懒,赋诗填词都是率性而为随意挥洒,从来不曾刻意求成,又不善于悫励精进,故寡作乃势在必然。好在日积月累,集腋成裘,倒也聚下了可观之数。而敝帚自珍恐是人之天性,难能免俗,我也不揣弇陋,将旧作编做了一集,年内将由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刊行。
寻词觅句琢文谋篇,原就是自己喜爱的事,倘无特殊因依,大概还会继续坚持。奇文共赏,疑义相析,如此赏心乐事,愿与好友们长长久久地共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