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汇讲堂工作室文学季采编组陆红平(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生)
格非曾经在很多场合谈及“失败”,他认为文学是失败者的事业。从上个世纪80年代先锋主将到新世纪推出颇有分量的“江南三部曲”,格非已是当代文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格非却把自己定位为在从事“失败者的事业”。
最初走向写作之路,格非是源于交流的障碍,和对自己的怀疑;进入大学之后,格非觉得自己与社会之间的无形障碍更加明显了;而他创作成功的鲜花涌来后,商品化之潮又让他感受到了文学被边缘的失落,“失败者”在这样语境下便是发自内心的感怀了。
然而,“一个人勇于做一个失败者是很了不起的。这不是悲观,恰恰是勇气。”格非又这样自勉,他说,他的书,是写给失败者看的。从事文学这项事业30年,他始终把文学看做一种邀约,既是面向自己,也是面向读者。
格非承认《春尽江南》中的主人公谭端午有自己的影子,对现实愤怒却无能无力。用世俗的眼光来看,或许文学是无用的,是“失败者的事业”。但文学又是有用之极。于是格非对这个世界作出文学的回应。
命运的偶然:木匠到先锋文学代表的距离
1981年,17岁的格非从苏南一个古老县治丹徒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
格非的小学和中学都是在村子里读的,当地的教育条件非常落后。1980第一次参加高考失败后,格非的母亲决意让他学木匠。然而就在此时,一位陌生人的来访改变了格非日后的命运。镇上的教师在落榜生中挑中格非,并挨家挨户一路寻访帮助他去全县仅有的重点中学去复读。
来到县上复读的格非格外珍惜这次机会,学习很努力。期中考试的时候从最后一名变成了全年级第十五名,没过多久,就稳定在了第一名。但格非在高考之前生了一场大病,幸亏教导主任一直照顾他,第二天病中的格非勉强去考了试。没抱多少希望的他在填志愿时,填了“华东师范大学”。没想到,以高分被录取了。
小学时村里偶然来的大学生老师,教学生写诗,或许是格非最初的文学启蒙者。“我的命运在不断地被改变,而且这些改变确实都是外力。”对于这些帮助他的人,格非心存感激,命运的不断改变也让格非看到了生活中的偶然性。这无疑影响了格非的小说创作。格非小说中一直体现出浓厚的宿命感,神秘色彩,如《迷舟》,《欲望的旗帜》甚至到最近的《隐身衣》。
上个世纪80年代是文学的兴盛时期,西方各种现代创作方法、文艺理论纷纷传入中国。当时的华东师范大学,文艺氛围也很浓郁。格非回忆说学校的文史楼楼道里贴满了海报,自己写好了就贴出来,走廊里边每天都站满了人在读这些作品。“那个时候风气非常的好。”在这种环境下,敏感的格非开始拿起笔写作。但格非开始写出的作品是中规中矩的,直到1985年,在回沪的火车上,灵光乍现、一气呵成的他写出了《追忆乌攸先生》,随后发表在《中国》刊物。“我觉得《追忆乌攸先生》就是开了一个窗口,我跟过去完全告别了。”后来格非的创作就顺利多了,基本没被退过稿,第二篇小说《迷舟》顺利发表在《收获》上。
此时格非的创作集中于中篇小说,受西方小说影响很大,受益于博尔赫斯、卡夫卡等西方大家,注重形式技巧。因其叙事的神秘,故事中存在的大量“空缺”,格非和马原、余华等被称为当时先锋派小说的代表人物。格非和其他先锋派作家的创作,向传统的审美经验和文学观念进行了强有力的挑战,意味着中国现代主义文学历史性转折的最后完成。
1996年,格非写出《欲望的旗帜》,把眼光投向了大学里的各种知识分子,描述了社会整体性价值伦理崩坍之后,困扰着人们的种种欲望以及这欲望的变体。而在这之后,他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没写小说。
十年沉寂:社会转型,文学该往何处去?
这歇笔的十年正值市场经济蓬勃发展,经济发展了,社会开明了,文学却衰落了。大部分人忙着做生意赚钱,很少有人再有热情读小说。很多作家下海经商,或者转向市场投合市场的趣味。金钱成了人成功的标准,从事文学的人被看做是失败的。对此格非产生了困惑,没有了写作的激情,感觉对当时社会发生的变化一时想不明白。小说写出来还有人看吗?敏感的格非对此没有信心,仿佛成了中外文学长廊中社会转型期间的“局外人”,有时候甚至想放弃小说。
此时,格非更钟情于他的另一个身份——大学中文系教授。格非硕士毕业后留在华师大教书,2000年调到清华大学。格非喜欢校园的环境,也喜欢给学生上课。但在给学生们上课时,他发现和学生的隔阂。有一次格非在课上讲到《透明的红萝卜》中动人的爱情,可是学生不理解。甚至经常有年轻人人问他如何才能写出畅销书。对此,格非很无奈。
“社会变化了,你当然受到冷落了,你可以趁这个时候调整自己。”
那段时间里,格非对前途、对社会方方面面感到非常绝望。导师对他说,个人改变不了社会,但你作为老师可以影响你的学生和你的家人,这样社会慢慢就会变好。一次格非跟学者汪晖聊天,汪晖说了一句话对格非是很大的安慰。他说,“这个时代的人写作遇到困难,我认为是正常的,整天在瞎写的人才是不正常的,没有困惑的人才是不正常的。”汪晖的这席话,让格非觉得心里很踏实。
此时,阅读是格非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事情。在这期间,格非发现读西方小说不如读中国小说那么贴近那么有感觉了,“一下觉得自己特别喜欢读中国的东西,包括小说和一些基本的历史文献。”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格非觉得对中国传统小说的叙事要重新认真的研究。于是10年沉寂期,格非没写小说,但写出了《小说叙事研究》《文学的邀约》等有关叙事学、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型著作。
一方面是纯文学的边缘化,一方面是文学消费的扩大化,作家对文学的现状感到忧心,电影动漫电视抢占文学读者,文学已经不是一个重要的门类了。中国当代文学应该怎么办?格非阅读思考中国传统文学、文化、思想史,他认为,我们必须重新来看待我们现在的文化背景。
使命感更强:知识分子写作的现实承担
“重新拿起笔来,意味着我阶段性地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社会发生太多变化,不是一时可以想清楚的,格非觉得从使命感来说,他必须把文学这项“失败的事业”继续下去。从现实的效果来说,文学可能没有多大的用处。但文学对自己,对潜在的读者都是一种召唤和揭示。
格非认为文学在中国古代本就是作家以业余状态写出来的,根本不用考虑市场。当今社会文学要承担自己的功能,应该抛弃功利,以业余状态写作。文学本来是给一些社会上所不认可的、甚至是一些倒霉的穷途末路的人提供安慰的,是失败者的事业,写失败者,也是写给失败者看的。
于是,我们在十年的等待中,看到格非带着他的“江南三部曲”归来。
从先锋到现实。“江南三部曲”历时十多年写成,书写了20世纪以来整个的中国现代历史,其中包括了革命史,知识分子的精神史,也包括了眼下这个时代的全部信息。以乌托邦的寻找、建立、破灭为核心,格非对历史、革命、时代做了深入思考。同时,江南这一符号所积累的东方式的典型的美感经验,由于现代社会的建立,而归于毁灭。这是是中国人眼下最大的悲剧,而在这个大悲剧下,又包含了个人的精神悲剧。我们看到格非明显的转变,从以前的形式探索转到现实的深切关怀。
三部曲中,几乎每个人都是失败者。《人面桃花》中张季元想要建立大同社会的失败,花家舍的最后失败,主人公陆秀米一生都在追求,最后禁语,《山河入梦》中谭功达作为县委书记的失败,《春尽江南》中谭功达作为理想主义者,在急剧变化社会中无所适从。格非在此基础上另辟一条通往人的心灵空间的通途。把眼光投向时代洪流中的个人,关注他们的精神世界。以历史的变迁,反思当下的时代问题,人的欲望和迷惘。
从先锋到传统。另一方面,我们看到格非从十几年前的先锋到传统的回归,小说在大局与细部的构造上,确立了新的叙事美学,尤其《人面桃花》古典、优雅和精致的语言,以及弥漫着的书卷气。努力地追寻中国传统的东西,但格非仍然没有放弃对现代主义的探索,格非在三部曲中把先锋技巧的运用和传统的东西结合起来,或者说是先锋向内转更准确些。
格非没有放弃文学这项失败者的事业。格非认为自己过去更多思考的是题材、方法、形式和文体。现在想的比较多的是人和社会的问题。格非说,“因为现在这个社会太功利了,必须要有反思,如果连梦都没有了,其实挺可怕。”格非无疑继承了中国古典文学“感时伤世”的传统。他不但体现了现代社会中知识分子的精神,甚至也完整地传承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
手艺人的心态:从精英到大众
2012年,三部曲之后,格非出了中篇小说《隐身衣》,小说主人公崔师傅是一位“城市手艺人”,以制作小众的发烧音乐器材为生,生活潦倒难堪。“音乐”是小说的必要元素。格非本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音乐发烧友,他说,他对音乐的崇拜远大于对文学的崇拜。对于这些失败者,“卑微”就是隐身衣,那么“音乐”就是这些音响师们以主动方式披上的隐身衣。这也是描述一个失败者、社会边缘人的故事。
它与《春尽江南》有着割不断的联系,用完美的音乐手段,描述了我们身处的世界,全书弥漫着荒凉、坚硬、冷漠、黑暗的气息,同时也始终有一个副旋律——温暖的安慰,人的顽强不息。“声有哀乐,世事无解”,格非在继三部曲后,继续“描写现实、超越现实”对社会普通人群给予关注和抚慰。
2014年8月,格非出版了《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一书。将《金瓶梅》置于16世纪全球社会转型与文化变革的背景中考察,为读者剖析《金瓶梅》写作的精妙处,赞叹中国的人情之美。与以前的先锋写作不同,这本书向对普通读者发出邀请。以《金瓶梅》对众生欲望的揭示和对众生的悲悯,联想到如今的社会现状和人们的处境。
格非是作家、学者、教师,但他把自己看做普通人。他认为普通人,日常生活里的每一个人,这些人其实身上都有光辉,他们有他们的挣扎,他们的失败,其实都应该是文学要表现的。以前的作品大部分都是给精英读者看的。而这本关于《金瓶梅》的书是格非写给普通大众看的。
“一个作家写作最重要的理由,是因为他觉得有话要讲。他看到了某些东西很重要,他觉得要讲出来,有一种使命感。我对作家使命感的思考比过去要丰富得多。”《隐身衣》囊获了老舍文学奖、鲁迅文学奖,格非并不在乎,他认为作家应该有一个手艺人的心态,要有长远眼光,好的小说,应该是和未来对话的。
格非欣赏鲁迅对待虚无的态度,一方面是对虚无的接受,一方面是对抗虚无的勇气。他欣赏鲁迅在《热风》中所说,“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惟一的光。”和鲁迅一样,格非不太愿意给读者勾勒一个廉价的理想蓝图,他了解自己的局限,并试图理解这个世界。格非以自己的担当承受起文学这项“失败者”的事业,同时也体验“写作使我处在幸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