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时代“似曾相识”
羊城晚报记者 何 晶 实习生 黄振山
这是一本争议之书,也是一部激愤之书,一部悲悯之书。作家格非将《金瓶梅》放置于十六世纪前后全球社会转型和文化变革的背景中去考察,并联系明代的社会史和思想史脉络,对《金瓶梅》中诸多问题进行了独到的考证。也是这些考证让他颇为恍惚,因为“我们可能处在人情世故比《金瓶梅》更糟糕的时代”。
通过小说文本描述历史
羊城晚报:您一直做小说叙事学研究,很好奇您最初打算写这本书的缘起是什么?
格非:在写这部书前,我一直想对中国的古典小说做些研究,这是最重要的前提。小说隐喻着问题,它并不直接描述社会现象和社会历史,而是讲故事的。能否通过小说对社会史、自然史、思想史等各方面进行研究?这部书正是我的一种尝试,通过小说文本对历史进行描述。
除了以上两个出发点,还有一点是,大家都强调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的规范化,它有积极性,但文章一旦规范就会显得枯燥,会被规范束缚,那么我们能否回归到中国传统,用比如随笔、诗话、小说例话等比较自由的介入文本的方式来书写?我原打算不用注解,写成完全的随笔,但这并不可行,依然用了不少注解,没有达到我预期的目标。
羊城晚报:这本书的写作对象就是一般读者?
格非:是的,这本书是写给普通读者的,它并非是学术作品而是随笔。我考虑的是让一般的读者都能看懂,明白问题是什么。在西方,通过小说来研究历史的风气逐渐形成,比如通过《鲁滨逊漂流记》来研究当时的经济和社会,通过《福尔摩斯探案集》来研究资本主义的兴起和伦敦当时的社会风貌。选择《金瓶梅》作为研究对象,一方面它是部很重要的作品,另一方面,它的笔触里带有很多自然主义的方法,将事物不露痕迹地记录下来,这种叙事方法与《水浒传》、《红楼梦》等作品不同,而且这种自然主义的、注重实景的叙事方法后来就莫名消失了。而《金瓶梅》恰好提供了一个文本,通过小说并结合历史学著作来了解当时社会的各方面,了解小说和思想史、社会史的互动关系。
羊城晚报:写这本书的工作量应该非常大,涉及很多社会学、历史学、经济学各方面的问题,在写作前做了多少准备?
格非:我读《金瓶梅》有20多年了,一直保持做记录的习惯,整理成一本很厚的笔记,同时我也阅读很多明代的历史著作。在准备过程中,也遇到了问题,对明代思想史和社会史的了解是介入文本的前提,但不花10年时间根本不可能真正完成,这是个无底洞,所以我只好将此过程压缩,真正写作大约花了一年半的时间。
将人无差别地降为众生
羊城晚报:您也在书中提到《金瓶梅》所描写的生活直到今天也依然没有改变,甚至某些问题如今更严重。
格非:作为生活在当代的作者,我会有一定的感慨,也会本能地将当时的社会和当代进行比较。我会震惊,两者如此相像,其中有很多恍惚感和似曾相识感。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经验体会,16岁以前我都生活在农村,家乡比较闭塞,我感觉《金瓶梅》中人物的神态、语言在家乡的村民里呈现得非常清楚,我感觉这两个时代几乎一致。每个读者在阅读小说时都会把自身的经历代入,出现如此的恍惚感是正常的。但我所强调的是,明代社会面临的很多问题,这些问题与当代相像,而且都没有消失,这是一种历史转型。有说法认为,从唐宋开始,中国社会就进入了转型,而这种转型到今天依然没有完成。
羊城晚报:大众对《金瓶梅》存在很多误读,您认为这些误读主要存在于哪些方面?
格非:最大的误读是从道学立场对《金瓶梅》口诛笔伐,将其归类为“淫书”,包括蒲松龄等明代、清代的名人都认为《金瓶梅》败坏人心,对道德形成危险的挑战,并表示担忧。其次,大众对《金瓶梅》的关注着重于人物命运,是好人还是坏人,人的命运如何,得失如何。但是,《金瓶梅》是超越这些的,它和西方现代小说截然不同,《金瓶梅》对人的看法是将其降为众生,人和动物,人与人之间无差别,这是佛教的核心。佛教强调悲悯和爱人,爱不是对自己子女亲人的爱,而是给予所有人同情和关怀。佛教把人的现实生活判定为虚幻,只有通过涅槃和不断矫正才能找到真实性。《金瓶梅》完全继承了这种思想方法,它的写作方法是中国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也不是西方通行的文学理论所符合的。很多读者受到现代小说观念的影响,把这种观念套在《金瓶梅》,对《金瓶梅》中很多重要的内容就会视而不见。
还有部分读者对潘金莲等人物的性欲作消费主义的阅读,这更糟糕了,这种境界非常差。另外,很多人对《金瓶梅》的关注不在文本本身,而是文本之外的信息,比如作者是谁,故事发生的地点在哪,这些考证很琐碎。《金瓶梅》核心部分在于文本和社会经验的关系,作者想表达什么,通过委婉而复杂的方式呈现的世界是怎样的。事实上,对作者的研究是现代文学的产物,过去并不注重这个概念,很多文本是匿名的,文本才是最重要的。
潘金莲精美且活泼
羊城晚报:您认为今天应该如何看待潘金莲?当代关于潘金莲的文章和影片很多,有不少是为潘金莲翻案的,现今的诸多阐释是否存在问题?
格非:很多人喜欢热闹,翻拍了很多关于潘金莲的乱七八糟的色情电影,这些跟作品本身毫无关系,仅把当中的部分内容进行庸俗的演绎,满足消费社会的欲望,这种做法纯属无聊。多数读者对潘金莲的了解是基于《水浒传》的情节,如果读过《金瓶梅》,对潘金莲的认识会更清晰。《金瓶梅》中,潘金莲的形象是完全不同的,她并非一个简单的淫妇,并非仅仅是一个放荡、轻佻的简单人物,她非常复杂,寄托了作者很多想法。潘金莲在很多方面都很直接,从不掩饰,愿意在现实的沉淀下承担自己的命运。从道德的角度评价,可以说她是坏人,但作为文学形象而言,她是精美的,极其活泼的,她一出场,语言立刻就鲜活了。作者对潘金莲的态度也非常复杂,这种复杂跟佛教无差的悲悯有关。作者对她可能寄予一定的同情,这也跟作者的世界观、方法论有关。因此潘金莲的形象也是很复杂的,并非用《水浒传》所评判的忠和奸,正义与非正义,道德和不道德,忠贞和淫荡就能够评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