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确定25岁的画家克劳德·莫奈遇见十八岁的模特卡米尔·唐西厄时,是不是一见钟情。可以确定的是,爱情之火,星火燎原,两个人迅速投入热恋,卡米尔成为莫奈的情人。
那是1865年,莫奈刚刚因为两幅塞纳河口的风景小画赢得巴黎绘画界的关注,人们还不大分辨得出他和已经成名的画家马奈的区别,Monet(莫奈)跟Manet(马奈)仅有一个字母之差,在150年后的今天,普通公众倒是更认识莫奈,而恍惚于马奈为何许人了。
“巴黎王后”,以及藏在画中的表白
莫奈急切地想在次年的官方沙龙展上拓展名声,缪斯出现得正好。其时,马奈刚画出《草地上的午餐》,在林间草坪上,画家把裸女放在衣冠楚楚的绅士旁边,像古希腊神祇错来了当代,又刺激又轰动;黄口小儿莫奈也要画一幅《草地上的午餐》,这幅画野心勃勃,要画得跟真人一样大,画幅4.5×6米,多达11个人物。画面最左边的男士是他的画家好友巴齐耶,站在巴齐耶旁边那位背对着观众的白衣女郎,便是卡米尔,两人的站姿包括服饰跟早先一幅练习稿《巴齐耶与卡米尔》一样。《草地上的午餐》最终没能在展期前完成,但现代学者中不乏好事者,有人分析,画面右边有棵巨大的白杨,树身上刻着一箭穿心的图案,这是莫奈爱的表白。
莫奈很快画了另一幅作品参加沙龙展,这一次画面里只有女神卡米尔一人,这是艺术史上我们第一次清楚看见她的真容:这个姑娘不过20岁,穿一条绿色和黑色相间的条纹裙子,缎面的裙子有着夸张的拖尾,垂落到地面上时堆出皱褶,她身披一件黑色毛皮的大衣,镶着宽大的毛边。这个姑娘转头回望,又不真的转过来,只露出大半个侧面,眼光还是垂落在自己身上,又不像真的看什么。这个姑娘举起右手,像要整整颚边的发带,又像丢落了一枝紫罗兰或者一块绢手帕。她脸色苍白,右眼角下有一颗痣,眼睛下面的阴翳令她有一种超过年龄的哀戚。报纸刊发评论,说画中女孩堪称“巴黎王后”,虽然我们推测,经济窘迫的一对情人,画里的华丽衣服多半是借来的。
纷纷到来的称赞令莫奈大受鼓励,他想继续《草地上的午餐》那种尝试,在风景中画人物。他在乡间的花园里挖了一条壕沟,好把大型油画布放进去,用滑轮升降,他可以立在地面上画上半部分。这幅画是《花园里的女人》,身着白衣的女士在花园里嬉戏,阳光在她们的白裙子上落下暗影,作家左拉评论说“没有比这更奇特的效果了”。画面最左边侧立的女人显然是卡米尔,也有人说几位模特都由卡米尔饰演。这个时候莫奈还没有发展出成熟的观念和技法,但是他的艺术趣味已经露出表征:他喜欢室外的光线,喜欢花园,喜欢动感的一瞬,对光影的变化非常敏感。
哀戚的女主角
但卡米尔在莫奈的笔下始终是哀戚的,这是她性格的投射,还是莫奈情感的投射?卡米尔的生平资料很少,她出身贫寒,独自到巴黎闯荡,而画家与模特的关系被视为是随便的,上不得台面。至少莫奈的家人是这么看,他们一知晓两人的关系就以切断经济来源为威胁,即便1867年卡米尔诞下长子让,情况也没有改观。1870年这对爱人才举行了世俗婚礼,只有卡米尔的家人在场,莫奈的家人完全没有出席。
莫奈在绘画生涯上的好运也没有到来,《花园里的女人》没有入选沙龙展,是巴齐耶以2500法郎的高价买下来,然后每月50法郎分期付款给莫奈,又是他在让出生的时候担任教父。总之莫奈写给巴齐耶的信里几乎全在要钱。
至少小家庭的生活让他陶醉?这一时期莫奈画了许多以卡米尔和让为主角的画作,撑着阳伞的卡米尔在特鲁维尔的沙滩上左顾右盼,脸上蒙一层面纱(1870);她坐在草地上阅读,依旧是白裙,在绿草地上泛着粉红色,野花几乎开到了裙子上(1872);她和让从远处的树林里走过来,盛放的罂粟花成为绚烂的斑点,抖动着火苗,她和让只留下模糊的影子,就像在强烈日光下猛然抬头远望的效果(1873)。至此,莫奈已经体现出鲜明的风格,他捕捉光在景物上的跳跃,捕捉阴影里最细微的色彩,他的作品屡屡被沙龙拒绝,但他明确了自己的选择。
1874年,他组织起塞尚、毕萨罗、雷诺阿等人,第一次将一种新样式的作品带给公众,其中就有那幅被视为印象派开山之作的《日出·印象》。至此,被嘲讽的“印象主义”正式登场,他们将成为艺术史的主角,他们的画作将以最高昂的价格被拍卖,不过这一切要到几十年之后才会慢慢到来。
莫奈的经济状况时好时坏,1875年,他写给马奈的信里这么说,“如果我不能摆脱目前的困境,我的颜料盒就会一直关着”,马奈慷慨地资助了他,就像以前的巴齐耶。
为了迎合当时法国的日本热,莫奈画了另一幅十分少见的室内人物肖像。这一次卡米尔跟她所有的形象都不同,她穿上了大红色绣花繁复的日本和服,头戴金色假发表明戏仿者的西方身份,右手举起一把打开的折扇,依旧是转身回来,这次她露出了整个面庞,竟然还有甜美的微笑。
这幅画跟《绿衣女人》前后相差10年,同样的卡米尔,一绿一红,一冷一热,一悲一喜,背后的故事不足为外人道。
背叛不意味着爱的毁灭
此后奥什德一家走进了莫奈的生活。恩斯特·奥什德在巴黎经营百货商店,是印象派忠实的赞助者。1877年,恩斯特经营不善导致破产,和妻子爱丽丝以及子女们搬去跟莫奈夫妇同住。两家人一起生活的决定不大寻常,而恩斯特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巴黎,此后又为了躲债远走比利时。
1877年8月,爱丽丝生下第六个孩子让-皮埃尔,有人说这其实是莫奈的私生子。让-皮埃尔长得确实跟莫奈很像,尤其是他晚年也留起大胡子之后,他喜欢人们谈论自己的身世,还为莫奈写了一本书。
是莫奈与爱丽丝的私情导致了恩斯特的逃避,还是恩斯特的抛妻弃子令莫奈与爱丽丝日久生情?他们的私情卡米尔是否知晓?这一切已经是谜,尽可以让今人发挥想象。
我们能看到的只是,在莫奈画的卡米尔肖像里,那种哀戚的表情又回来了。一幅1877年的作品中,卡米尔斜靠在椅子上,背后是绿色的墙壁,椅垫与窗帘是相互搭配的绚烂花朵图案,她身着黑衣,手持一束紫罗兰,脸色特别苍白,与背景的色彩形成对比,也有人说她冷漠的表情里有对画家不忠的谴责。这是她生前最后一幅画像。
1878年,卡米尔诞下幼子米歇尔,身体每况愈下。莫奈在给友人的求助信里写道:“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盼望未来更好的生活,但是可惜,我认为是放弃所有希望的时候了。我可怜的妻子变得日益痛苦,我不敢想象她会比现在更虚弱……最悲哀的事就是因为没有钱,我们总是不能满足她的迫切要求。我将近一个月没有作画了,因为没有颜料,但这并不重要。现在让我感到恐惧的是我妻子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我却不能为她做什么。”
1879年9月5日,卡米尔离世,在她弥留之际,莫奈请来了神父,最终认可了他们两人婚姻的神圣性。又写信给朋友,附上一小笔款子,请他帮忙换回典当的奖章,让它陪着妻子下葬。莫奈最后为卡米尔做的一件事是为她画像,这幅非同寻常的画像以卡米尔占据整个画面,她面容瘦削,双目紧闭,微张着嘴唇,手中放着一小束白色的鲜花。最令人吃惊的是画面的色彩和笔触,睡床、被褥和其后的背景融为一体,迅猛的线条仿佛暴风雪一般,卡米尔既像是在暴风雪里安眠,又像是被暴风雪裹走了生命。灰色的不同层次在画面里展现无遗,犹如一幅大地风景,体现出他内心的绝望。“你不知道我所经历的沉醉、欢欣和痛苦,我守在一位女士灵前,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我最亲密的爱人。”
背叛不意味着爱的毁灭,痛苦不意味着能够轻易离别。耐人寻味的是,当年圣诞节,恩斯特没有回来跟家人一起度过。此后,莫奈和爱丽丝几经迁徙,最终定居在为他博得盛名的吉维尼。嫉妒的爱丽丝几乎毁去了关于卡米尔的一切痕迹——她跟莫奈的通信,她的照片。只有一幅她在荷兰的小照侥幸存留,照片里的卡米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也并不俊俏,只有一双哀戚的眼睛跟莫奈画作里的完全一样,从她18岁起就没有变过。
当然,那些画作留了下来,让这个不幸又幸运的女人不朽。
失去缪斯之后
尽管此后与爱丽丝一起生活了20多年,但莫奈的确不像青年时那样爱画人像了,他只留下了一幅爱丽丝的画像。
他常常独自出门写生,有时候一去两三个月,但几乎每天都给爱丽丝写一封信。他们之间有寻常夫妻间所有的争执,也有爱的表白。这时候两人的关系已经公开,莫奈向爱丽丝求婚,直到1891年恩斯特·奥什德病故,爱丽丝才最终同意,两人于1892年正式结婚,结束了10多年的暧昧关系。
莫奈将所有精力投入风景绘画。与其说是他失去了缪斯女神,毋宁说他清晰找到了自己的路。他的《干草垛》、《白杨树》、《鲁昂大教堂》用系列画的形式捕捉光线在同一景物上的变化,取得巨大成功。
他和爱丽丝一起抚育8个孩子,两个姓莫奈,为卡米尔所生;6个姓奥什德,为爱丽丝所生。这一家人的融洽关系从侧面证明这一对继父母赢得了孩子们的尊重和爱。
莫奈特别钟爱奥什德家的几个女孩子,尤其是继女苏珊,以她为模特画了一系列撑阳伞的女孩,她在蓝天白云下裙裾飘飘的样子,跟多年前的卡米尔如出一辙。人们相信这些画与莫奈对卡米尔的怀念有关。
在两个家庭内部,还产生了新的姻缘:奥什德家的女儿布朗什嫁给了莫奈家的儿子让。这个女孩深受莫奈影响,从小在他的教导下习画。在亲友纷纷凋零的晚年,莫奈正是在布朗什的照顾下,完成了他最有名的《睡莲》系列。这些为法国橘园美术馆所画的装饰画尺幅巨大,有人相信,布朗什作为继女和儿媳,不仅是他生活的助手,也作为他绘画的助理,帮助他完成了画作。
在印象派团体里,莫奈活得最为长久,他也见证了卡米尔、爱丽丝、让、苏珊的死亡,亲历了爱与背叛,丑闻与忠诚。他晚年不再出游,完全沉浸在吉维尼的花园风景里,画出250多幅《睡莲》,直到1926年12月5日谢世。遵照他的遗嘱,《睡莲》在他身后才正式揭幕,轰动世界。
再也没有哪个女子走入他的画作,得到永生。
摘自《看天下》2014年第9期
文/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