诤友汪广松谈到我的小书《书到今生读已迟》时,使上了春秋笔法:“让我醉心不已的是书的目录。目录的主体是三部分,第一部分‘跳动的火焰’;第二部分‘爱命运’,从一到二,仿佛‘跳动的火焰点燃了火把’,由外而内;第三部分‘目前无异路’,讲成长模式,是黄德海观察世界而世界也因此显现的方式,可以说是由内入密。我对着这个目录思索良久,回忆、想象每一个题目后面的内容,甚至想按照题目各写一篇文章。”照我的理解,这话的意思差不多是,我应该把书中的文章尽数删去,照着这三个辑名,重新来写一遍———真是让人振拔的话。
就来说说书名和辑名。
谈到书名,实在惭愧得紧。我早就从各类杂书上看到过这句话,似乎跟苏轼和黄庭坚有关,可怎么也查不到确切的出处。后来,终于在《随园诗话》中找到:“谚云:‘读书是前世事。’余幼时,家中无书,借得《文选》,见《长门赋》一篇,恍如读过,《离骚》亦然。方知谚语之非诬。毛俟园广文有句云:‘名须没世称才好,书到今生读已迟。’”确切的出处,应该是这里。可我并不怎么喜欢袁枚,就像这段话,里面有一种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孤高自负,反失了自然。不过,话仍然是好话,并且我用的意思跟袁枚正好相反———是说自己没有宿慧,读书迟,出书也迟,所以就还是取了这名字。
书的第一辑“跳动的火焰”,出自柏拉图《书简七》:“通过不断交谈,与问题共同生活,它就突然产生于灵魂之中,就像跳动的火焰点燃了火把,立即自足地延续下去。”这一辑,是借唐诺的《眼前》谈到《左传》,进一步谈到《春秋》,倒过来看,仿佛从先秦的《春秋》开始,一路迤逦说到了现在,那过往的和现下以好为目的的一切,虽屡经阻碍甚至斫伤,却仍如跳动的火焰般传递了下来———“那自古人绵延至今的善意、善念和无比艰难的善,虽不绝如缕,却依然流淌在不息的时间长河之中,婉转地传递到了有耳能听的人心中。”
第二辑“爱命运”,主要写崎岖起伏世界里人的形状,既摹想玻尔、海森伯、薇依这样的心灵,也揣测普通人的喜怒哀惧,意思差不多是要说,“在好的生活当中,每一个人都可以是对的”。这其实是我读蒙田的一点收获,轻微纠正了我以往对尘世过于严厉的期许,自我在内层的某种意义上略略放松了一点,也因此能够较为平静地接受“全身是裂缝,四周都漏水”的人,尝试着接受那个“身上全是痴蠢之气”的自己。对,就是慢慢地学着“爱命运”(amorfati):“放弃控制,随波逐流……不论发生什么,都欣然接受。”我慢慢有些相信,“不完美、不明确、不恰当且易被人曲解,反而变得更好”。
上面的意思看起来有点消极,其实不然,甚至有可能是人能采取的最有效的积极方式也说不定。南汉高祖刘龑(广主)至云门文偃处,曰:“弟子请益。”云门答:“目前无异路。”就是眼前这条路,没有其他的可供选择,这正是第三辑辑名的来历。这辑写的,是我理解的金庸、金克木、张五常等人的成长故事。从他们的成长轨迹,差不多可以看到,那捉摸不定的命运从不许诺一劳永逸,也来不及事先安排,更无法提前准备,何况大多数时候,准备也无济于事。集全部心力于一处,心无旁骛,解决眼前遇到的问题,一个人的成长,是不断地专注于每个眼前,一步一步趔趔趄趄走出来的。
当然,必须郑重说明,以上的说法只是鼓励性的自我期许,并非做到之后的现身说法。对我,或许对广松兄也同样,大概都愿意记得下面的故事。有一次,色诺芬被苏格拉底拦住去路,问他在哪里可以买到各种食物,色诺芬逐一道来。话锋一转,苏格拉底紧接着问:“人在哪里可以变得美好?”色诺芬哑然无对。“来跟我学习吧。”苏格拉底吩咐道。或许是这样———只有具备了未来的向上可能,才能稍微缓解一下我谈论自己时的脸红心虚,从而有转变为知惭愧的微弱希望。
文/黄德海(作者为青年评论家、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