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悟空传》17年间多次再版,被誉为“不可或缺的那个时代的记忆”。有评论认为,从悟空的思考者形象,可以看到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和再现。上图为根据小说《悟空传》改编的同名电影海报。左图为小说《悟空传》封面。本版用图均为本报资料
正在上映的电影《悟空传》,改编自被称为“网络小说第一书”的同名小说。原著自2001年出版以来,再版八次,累计销售量近千万册。
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悟空传》所依托的,都是“西游记”这个极具民族文化特色的超级大 IP。事实上,自1927年我国首部西游改编电影《盘丝洞》问世以来,每个时代的“西游”影视改编都方兴未艾,契合着彼时的时代潮流和观众的情感结构,并且这股热潮还将延续下去。本文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从电影《悟空传》的成败出发,探讨在资本面前,西游题材的开发如何接续传统。
———编者的话
在这个“网络小说第一书”电影化的过程里,的确有一些细碎的闪光点。但它们无法弥补电影的致命伤:孙悟空的“心”是空的,电影中完全看不到孙悟空内在自我的挣扎与自省
2000年2月3日,曾雨大学毕业刚刚半年,回到江西老家担任某网站的编辑,这一天他在新浪论坛注册了一个用户名。依照当时随手翻到王勃《滕王阁诗》最后一句,“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曾雨同时注册了两个用户名“今何在”与“空自流”。这个在单位里觉得局促的青年,很显然对这句诗颇有感慨。但是他大概没有预见到,新兴的互联网论坛将为他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
两个星期后,今何在选择新浪的“金庸客栈”发表《悟空传》第一章,这一刻他终于与内心的自我,以及精神上极为契合的同代人在新世纪汇合。
被誉为“网络小说第一书”的《悟空传》由此诞生,这个“第一”既指影响力、阅读量,也代表众多读者对小说内容、架构和价值倾向的认可。2001年纸质版出版至今,《悟空传》再版八次,累计销量近千万册。今年夏天小说改编为同名电影上映,今何在参与编剧。影片上映已超过三周,尽管网络评分持续走低,仍有望成为这个暑期档票房最好的国产影片之一。
虽然取材于古典小说 《西游记》,小说《悟空传》直接致敬的原典,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对青年文化影响甚广的《大话西游》。不仅仅是《悟空传》直接借用了《大话西游》中至尊宝与紫霞的情节架构,更在于两部作品都以孙悟空为主角重构西游,以孙悟空的命运深刻转喻了青年一代在当时所面临的历史境遇。小说《悟空传》与电影《大话西游》的叙事,都在“五百年前”、“五百年后”的时间轴上不断转换,指向着一个分裂的、努力却还尚未完成自我认知的孙悟空。
和《大话西游》相比,小说《悟空传》更“燃”,孙悟空踏南天,碎灵霄,实践了“我来过、我爱过,我战斗过”的个体价值。小说封面上的宣传语,也即小说中金蝉子(转世为唐僧)的四句话广为流传:“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
小说《悟空传》在世纪之交取得的成功,在于准确地讲述了80后一代的情感结构,迎合着这一代个体意识的觉醒。然而,从小说《悟空传》到电影《悟空传》,一个关键的变化是个体精神的稀释。与原著相比,电影删掉了白龙马、唐僧、阿瑶等主要角色,王母、玉帝、如来、观音组成的对立面被高度概念化,简化为野心家上圣天尊和一架掌握人间命运的天机仪。孙悟空的反抗与成长变得低幼化,其主线是与上圣天尊女儿阿紫的情感纠缠;副线则有两条:其一是作为转世石猴命中注定的反抗,其二则是为花果山死去的村民复仇。电影似乎想照顾得面面俱到,但每条线索都缺乏合理的驱动,非常生硬地纠结在一起。
诚然,电影的一些细部颇为用心,例如金箍本是上天用来禁锢孙悟空的法宝,当金箍从死去成尘的阿紫身上,化为孙悟空金箍棒的花纹,所要挣脱的束缚成为了成长的印记。而齐天大圣中的“齐天”来自孙悟空带领村民捉妖时的口号“齐心协力、天降甘霖”,“自我”似乎想突破个体的小情小爱,和更广大的世界相遇。但是,这些细碎的闪光点,无法弥补电影的致命伤:孙悟空的“心”是空的,电影中完全看不到孙悟空内在自我的挣扎与自省,而这恰恰是从《大话西游》到小说《悟空传》成功的关键所在。
面对网友批评的“今何在”如今何在?今何在选择亲自登场,在豆瓣发表长篇的辩解,先是以粉丝对孙悟空的态度作比喻:“我们都爱孙悟空,赞他大闹天宫,但他被压在五行山下时,没有一个人来救他。”在这个意义上,今何在直接挑明了 《悟空传》 就是要票房:“很多朋友说悟空传就该是文艺片,文艺我们也看。很感谢。但要理解文艺片是要赔钱的,所以就算我当导演,也不能拿投资商的钱去玩。”
今何在非常诚实的自辩,已经把电影《悟空传》的意图说得很明白,在IP电影大行其道的今天,电影《悟空传》希望把小说《悟空传》背后的粉丝经济兑现。今何在显然是希望,讨论电影《悟空传》,不能仅仅以电影批评的视角,同时也要有电影产业的眼光。
在《西游记之女儿国》定档2018春节档期、尚有不少西游题材影视剧仍在筹划的当下,“西游”IP如何避免观众审美疲劳,电影《悟空传》的成败或可借鉴
以电影产业而论,《西游记》 始终是一个大IP。1927年我国首部西游改编电影 《盘丝洞》 问世即受广泛追捧,90年来,每个时代的“西游”影视改编都方兴未艾,契合着彼时的时代潮流和观众的情感结构。1941年中国第一部动画长片《铁扇公主》,立意抗日救国反抗侵略;1961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大闹天宫》 讴歌孙悟空的反抗精神;1986年电视剧版《西游记》呼应了改革开放初期各种探索的艰辛与坚定;1994年的《大话西游》深邃细腻地表达着青年一代当时正在进行的自我认知;2013年开始的《西游·降魔篇》《西游·伏妖篇》将西游好莱坞化,师徒四人转型为暗黑的伏魔人;2014年甄子丹、周润发、郭富城版《大闹天宫》则第一次以玉皇大帝为主人公,以天庭的视角将大闹天宫视为闹剧;2015年的《大圣归来》唤醒已然颓丧的大圣心中的热血,在青年观众中口碑爆棚,引发“自来水”现象……饶有意味的是,《大话西游》在今年重映,依然斩获1.8亿元票房,成为首部票房过亿元的重映华语片。
迄今中国电影票房过10亿元的17部影片中,改编自“西游”题材的就有《西游记之大闹天宫》《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西游·降魔篇》《西游·伏妖篇》四部,此外《大圣归来》也取得了逼近10亿元的票房,足见这一具有民族文化特色的超级IP,在影视转化中蕴含的巨大能量。这一IP聚集的观众,覆盖面之广,其他题材几乎难望项背。
不过,这个IP观影群体内部,实则有深深的罅隙。就孙悟空形象而言,这里至少有两条不同的脉络:《大话西游》、小说《悟空传》与《大圣归来》是一条线,侧重内在的对于孙悟空精神世界的探索,依赖故事与情怀;《大闹天空》(2014版)、《西游·降魔篇》《西游·伏妖篇》是另一条线,侧重外在的资本收益与视觉效果,依赖大制作、大投资、明星演员、豪华班底、电影特效。
电影《悟空传》以票房为目标,旗帜鲜明地接续到后者的脉络上。电影上映后“原著党”的不满,正在于“原著党”期待的是接续前者而非后者。事实上,从网文到影视剧,小说《悟空传》的读者并非天然是《悟空传》的电影观众。当前者关注的青春情怀、个体奋斗以及对世界、人生意义的形而上思考,被改编为颇有“中二港漫风”的反抗、失败、终极战斗三段论,“原著党”无疑会感到深深的背叛。
今天的票房就像西游中的成佛,作为市场的标准当然很重要;但是 《悟空传》作为“网络小说第一书”,就像《悟空传》中的孙悟空一样,生来就不是为了成佛。不得不说,电影《悟空传》大幅删减原著复杂情节、孙悟空造型欧美化、天机处似哈利波特魔法学校、天机仪的工业质感,以及孙悟空与阿紫牵强的感情戏,都很容易让人出戏。与其千人一面,想当然地讨好所谓90后、00后以及面目模糊的“大多数”观众,不如坚守自我将原著精神发挥极致。可惜疲于逐利的电影资本,容不得今天的今何在所厌弃的“文艺片”。在《西游记之女儿国》定档2018春节档期、尚有不少西游题材影视剧仍在筹划的当下,“西游”IP如何避免被资本玩残,如何避免观众审美疲劳,电影《悟空传》的成败或可借鉴。毕竟电影不同于一般的工业产品,前段时间中国票房的放缓增长已经说明市场对内容的看重。
以好莱坞大片为参照,近年来中国电影的确在技术、投资层面不断攀升,中国的电影产业体系也日益完善,从电影大国到电影强国并非遥不可及。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刺客信条》 等外来IP在中国票房平平,而《魔兽世界》这类在中国市场收益颇丰的影片,成功的秘诀也并非是特效、制作,而是对目标观众情感结构的契合———游戏玩家试图在影院重温的不过是曾经的青春激情。如何更加细化、细致地满足观众对佳片的需求,如何理解我们身处的时代,如何讲述属于这个时代的精神内核,如何在银幕上展现历史风云激荡中的个体及其命运,或许正是中国式大片需要思考的问题。
文/刘春(作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