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在上海的卫生健康系统里,有一大批在祖国怀抱里成长的专家名医,他们热爱祖国的医学事业,关爱患者,刻苦钻研医术,为祖国医学事业作出突出贡献。
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上海市卫生健康委根据国家卫健委与上海市实施“弘扬爱国奋斗精神、建功立业新时代”活动的有关精神,与文汇报共同推出“名医与共和国共成长”大型征文活动。本次活动获得社会各界广泛支持,来稿众多,本报选登优秀作品刊发,希望这些共和国名医的成长经历、爱国奋斗故事成为广大青年医生学习的楷模,激励广大医务人员建功立业新时代。
“我听到耳朵里有好多声音。”
“左耳还是右耳?”
“右耳……”
“不对吧,精神病患者的幻听一般是左耳。”
“哦,说错了,好像是左耳……”
“明白了。”郑瞻培又一次露出微笑。因为他知道,精神病患者表述幻听的感觉时,通常无法指出明确的方向,而是“来自四面八方”。眼前的被鉴定人,显然有伪装精神病的嫌疑。
类似的案例,在他几十年司法精神病鉴定生涯中,遇到过无数次。《神探夏洛克》里,夏洛克对华生说:你只是“看到”,而没有“看见”。这句话,对于我国这位精神疾病司法鉴定大师来说,同样适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郑瞻培教授,总是能从人们都“看到”的事物中发现那些不被“看见”的信息,并且用他的一生书写一部珍贵的“鉴定实录”。
选择“孤单”的专业,并与之相伴终老
“从事精神科临床工作58年,研究定向司法精神病学,从我国《刑法》1979年颁布后算起,也已有37个年头。”郑瞻培笑着说道,“司法精神病学是边缘学科,是法医学与精神病学的交叉学科。这些年,我切身体会到,我国当前的司法精神病鉴定工作正处于极大困难的时期。司法界和法学界对这个专业感到陌生,社会人士对这个专业有主观、神秘的偏见,法律上涉及本专业的有关条款又相对规定的比较原则,需要我们去推敲和比拟。而这个专业本身,也缺乏很多过硬的客观证据赖以支撑,使这个专业在社会上很另类、很孤单。鉴定结论常遭人质疑,反复鉴定是常有的事。”
他原来是准备做一名神经内科医生,没想到1958年刚从第二医科大学(即今天的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毕业,1960年就来到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因为当时,第二医科大学精神病学教研所成立了。“精神病患者的权益需要得到合理保障,而如果能及时识别精神疾病、让他们获得治疗和病情控制,也可以维护社会安全。”这,就是他选择司法精神病鉴定的初衷。这一“转型”,从此改变了他一生的道路。
他发现,司法精神病鉴定和精神科临床工作有很大不同。“比如,对象不同,临床面对的患者比较单纯,而司法鉴定的对象面临法律问题,可能会不同程度受到疾病获益心理机制的影响,或隐瞒病情,或故意夸大做做,甚至伪装疾病。”他说,“还有,条件不同。司法鉴定属于经验型鉴定,根据是完整的调查材料、全面的精神检查和重点的实验室检查。调查材料包括讯问口供、当事人及有关证人的反映、案件过程的调查等,材料的可靠性、全面性、公正性很重要,而临床是没有家属会伪造病史欺骗医生以获得不真实诊断的。”
既然选择定向司法鉴定的道路,他就决心走下去。1992年,他担任中华医学会精神科分会司法精神病学组副组长;1999年至2009年,担任组长。上海市精神疾病司法鉴定专家委员会在全国成立最早,成立之初,他就担任主任委员。他还曾担任司法部司法鉴定中心的特约顾问,协助鉴定部门把好技术关。2003年,他被聘为最高人民法院的技术专家,“转战”各地进行疑难司法鉴定。每个职务、每个岗位,他秉持自己的座右铭:“言必行,行必果。”“今日事,今日毕。”讲求效率、务实、专业,也正因如此,在鉴定中遇到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质疑、挫败、批评,他都能淡定面对,因为无愧于心。
岁月匆匆,他为许许多多全国疑难和重大案例鉴定所付出的努力与心血,没有被忘记。今年年初,司法部、新华社、中央电视台联合举办的“守望初心——新时代最美法律服务人”评选,他荣获 “新时代最美法律服务人特别提名奖”。最高人民法院送他的礼物是一个法槌:代表着永恒的公正、严谨、客观、权威。望着这个法槌,他露出欣慰的笑容。是的,这个专业虽然“孤单”,但他从没有退却,亦没有后悔与之相伴终老。
有病?没病?什么都难逃他的“法眼”
“我不行了,我要交代,我是装的。”
一个盗窃惯犯,因有次被抓时,在看守所里看到有人因精神疾病而免责,于是产生了伪装精神病患者的念头。又一次被抓后,他在看守所里不吃饭、不刷牙、不洗澡,生活无法自理,随地大小便,甚至吃自己的大小便,以图让别人相信他有精神问题。可是,郑瞻培说,第一次在看守所看到他时,就觉得他有问题:精神病患者的目光一般比较呆滞或茫然,但他一进来就用眼神扫射四方,十分敏锐,完全不同。之后,听说他在看守所里吃大小便,郑瞻培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我接触那么多精神病患者,几乎没人会这样做。这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做法。”就这样,郑瞻培迟迟不出鉴定报告,这场“拉锯战”足足长达7个月之久,最终对方“投降”,交代自己的确是在“装疯卖傻”。
这并非个案,不少罪犯企图伪装精神病患者而逃过法律制裁,但他们往往都逃不过郑瞻培的“法眼”。“最常伪装的是幻听、幻视,可能这两类做起来相对容易一些。”他说,“此外,精神病患者的叙述一般比较自然,表达时很放松。而正常人如果伪装精神病患者,通常会有不同程度的紧张感,也会故意乱答,当然也就容易被识破。”
有意思的是,他还找到一个办法可以鉴别:如果让精神病患者自行诉说,对方可以不带重样说上半天,而正常人不太可能,通常说不了多久,内容就开始重复。“因此,司法鉴定不要一问一答,而是可以给对方自由发挥的时间,这样才能从中发现更多问题。”他认为。
而司法鉴定的另一个难点是,对于精神疾病患者,如何判定其犯罪时处于精神疾病发病状态、由于发病而犯罪?郑瞻培遇到这样一个案例:一对情侣原本准备结婚,后来关系破裂,女方提出分手,男方不能接受,把女方掐死了。当地鉴定两次,认为男方患有精神分裂症,因为家属反映他在作案前两个月就“不正常”,比如怀疑父母不是亲生、电视里总讲他坏话、路上有人跟踪他,整天疑神疑鬼,有严重的被害妄想,因此认为他“没有刑事责任能力”。但是,被害人家属不服,提出上诉。郑瞻培负责鉴定后,认为对方确实有精神分裂症,但和作案没有关系,“他的作案有明确的动机——因被女友抛弃,愤而杀人。他能清晰说出作案时的情景和心理活动,这表示在作案时他并没有犯病。”郑瞻培说,因此鉴定其为“限定刑事责任能力”,最后判无期徒刑。
在鉴定中,郑瞻培还遇到过更棘手的问题:特殊精神病患者,患的是急性短暂性精神病。短暂发病,也就意味着更难捕捉其发病的时机。比如有一位患者开车撞死行人,他说当时他看到路上有很多人追赶他、耳朵里有很多声音,让他无法控制自己。他说的究竟是不是实话?详谈后,郑瞻培了解到,他在撞死人之前两个月里也有类似幻觉体验,并因此而报警,后来经过核实,确实如此。“司法鉴定是事后鉴定,必须追溯事件的起源、过程,才能推断出结果。”郑瞻培说,“因此,精神检查,需要仔细观察、深入发掘症状、认真进行核实,缺一不可。
愿这两种“技巧”,让更多后来人知道
上世纪90年代初,上海、北京、江苏等省市的精神疾病司法鉴定专家委员会,由法院、检察院、公安局、卫生局等多部门联合成立。后来,司法鉴定归口司法行政部门,由司法部认可的鉴定机构纷纷成立,但鉴定过程中出现很多问题——精神检查的技巧缺乏和鉴定文书写作的不规范,是郑瞻培认为最大的两个问题。
精神检查的技巧,最主要是面谈的技巧。“例如,对于患有精神疾病的罪犯,如何让其讲出作案经过?病人因为各种精神疾病,会导致面谈出现障碍。”他说,曾有位女病人,有被害妄想,一直怀疑别人害她和家人。面谈时,他询问了一句对方父母的情况,谁知她就不再开口了。原来,她认为,问起她父母的人,就是迫害她父母的人。
“要打开话匣子,必须做功课,了解对方喜欢讲什么。例如对于死刑犯,不服要上诉,谈话就可以从上诉开始。”郑瞻培逐步得出经验和技巧。后来,他又遇到一个案例:一个美国人杀死了自己的中国妻子,被捕后一直不讲话,从医院到看守所都保持沉默,却只和律师沟通。郑瞻培通过其律师了解到,对方认为自己不是精神病患者,因此不愿在医院讲话;同时又认为自己不是罪犯,因此也不愿在看守所讲话。于是,郑瞻培选择另一个地方:法院的办公室。一次圆桌会谈,对方一下开口,并且讲了很多。经鉴定,他患有精神分裂症。
“除了谈话技巧,司法鉴定的书写技巧也很重要。”郑瞻培说,“规范的文书,应当详细罗列、分析说明、高度概括、理由陈述。有没有精神疾病、责任能力如何、是不是伪装及为什么、疾病性质如何,这些都要写清楚,而非简单交代或模糊其辞。司法鉴定,事关重大,每个生命,每个家庭都必须被慎重对待。”
曾有一位持有许多鉴定问题的辩护律师阅看了郑瞻培的鉴定文书后,叹言:“我无话可说!”对于郑瞻培而言,对鉴定文书的书写,已形成一套完整的思路和描述技巧,并在国内司法精神病鉴定机构和鉴定人中得到广泛认可与运用。
而这些年来,他更加深切感受到,精神疾病如何及早干预以防止暴力事件发生,监护人如何做好对患者的监护工作,至关重要。因此,即使退休后,他依然全国各地讲课、教学,把自己的多年经验传授给年轻人。
如今,他已步入耄耋之年,但仍继续思索司法精神病鉴定中有关的鉴定疑难问题,力所能及地讲授经验之道,并协助参加一些疑难案例的鉴定,尤其通过鉴定案例可以帮助青年鉴定人获得经验,他认为这就是自己人生余年的欢乐。
《司法精神病学鉴定实践》是他最新出版的又一专著。“目前大多数司法精神病鉴定人出身于精神科临床,长期习惯于用临床思维来思考问题,对具体案例鉴定缺乏全面的法律思考和严密的逻辑思维。无论案例分析、文书表达还是出庭质证等方面,都能反映出来。因此,要努力促使临床思维模式和司法鉴定实践相对接——这正是我写本书的愿望,希望对于从事司法鉴定工作的精神科医师,可以有引导和入门效果。”郑瞻培说,“我国司法精神病学事业任重而道远,因此才更需要我们的努力。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自己毕生积累下来的经验和体会留在人间,留给后来的人。”
作者:宋琼芳
编辑:金婉霞
责任编辑:许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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