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谦不仅是一位具有全面修养且有开创之功的书画家、篆刻家,同时还是一位学者,一生致力著述,于经学、史学、词章、金石学等方面皆有成就,惜成稿者仅居其半。他于刻书事业念兹在兹。从上图最近整理公布的这批信札中,首见他与不少友人的书信谈论刻书事宜,可补其生平交游。】
在赵之谦看来,刻书是关系到“二千年气脉”之大事,尽管经济拮据,他仍竭尽全力谋刻种种罕见书籍,与其编撰《汉学师承续记》同一目的,旨在力挽狂澜,匡正时风。有关赵之谦的刻书,郭立暄先生有专文作过论述。赵之谦可谓一生不离刻书事,于文献整理与传承有卓越贡献。其中对他刻书有过帮助的人有孙古徐、潘祖荫、王晋玉、胡澍、戴望、沈容之、胡培系、张鸣珂、龙皞臣、鲍康、唐仁寿、许增、谭献等。上海图书馆最近整理公布赵之谦尺牍87通,上述人中除孙、张外,余皆见其中。
赵之谦约于咸丰四年(1854)前后与戴望相识于杭州。戴望(1837—1873),字子高,浙江德清人。一生颠沛流离,体衰多病,性情孤僻,致力考据训诂,治学严谨,后被曾国藩聘为金陵书局编校,校勘周秦诸子。咸丰十一年,戴望亦因太平军进犯浙江而逃往闽中,与赵重逢,交往日密。同治三年(1864),赵氏刻成《补寰宇访碑录》五卷,刘履芬校补并跋,戴望为之题款。同治四、五年间,赵之谦、魏稼孙与戴望在杭州乱后再度相聚,纵论艺文,甚得默契。同治八年七月,戴望为何澂于同治二年编成、胡澍书耑的 《二金蝶堂印稿》题记,称赵之谦为“绝特之士,其学于经训书数,罔弗金石,已著有成书。而于一艺之微,亦精能乃尔,是何神明盛而魄力强也”。《谪麐堂遗集》中亦有诗曰:
高文冠绝淛河东,能艺通神事事工。吾与赵君生并世,真惭煮酒论英雄。
(诗注:至杭州赵撝叔方移家瑞石山下诒此诗)
同治十年,戴望于南京刊成《颜氏学记》,赵为书眉。同治十二年二月,戴望病殁。越两年,赵之谦辑戴望遗文及诗238篇,编成遗集,刻于江西。赵在序中写道:
甘伯长余四年,君(指戴望)少于余十年,容之且少于君八年,自遭寇难,故交零落。窃念诸君壮岁强力,孟晋迨群,靡可隅域。今两载中,又丧其三,留余后死,掇拾残编,滋益悲悼抑志,拟天地果不祥耶?君性不谐俗,寡交游,足迹不越大江以北,然当世贤士大夫多识君。见君所论著,推服无异辞。虽遇困厄,年寿不永,视坎坷终身、姓氏不出闾巷者,尤有幸也。
本次刊布中虽仅五通致戴望书札,但非常重要。信中提到的人名被赵之谦录入《汉学师承续记钞撮本》的就有14位,分别是:李善兰(壬叔)、冯登府(柳东)、徐养原(心田)、严元照(九能)、严可均(铁桥)、丁杰(升衢)、施国祁、杨凤苞、张鉴(秋水)、张星鉴(问月)、凌堃、胡澍以及戴望等,可证他在编撰《汉学师承续记》的过程中,与戴望书信频繁,或订正史料,或探讨学术,可惜大多散佚,不能窥得全貌。赵撰《续记》的目的在这几封信中也有清晰的表述:
往在京师,曾与荄甫论《续记》大意,窃自谓引经决狱如堂上听堂下,无私许,无偏执,万人环伺,少具知识者自能悦服,其悍然不顾者皆愚顽之民,不足责也。此意即与昔之方姚、今之名臣大儒相反,而实确守观过知仁之法。邹鲁之学,本非濂洛关闽之学,可谓知者道,不能约慕羶之蚁说肉味,见逐臭之蝇戒粪秽也。
以近来讲愚诬之学者,惯责人过,故方、姚派作志传以空衍为主,乃讳莫如深之妙也。弟等宗汉法述事,必从其实,则凡纤细琐屑,变故离合,须处处安置妥贴,既可以质鬼神,又以绝若辈三尺之喙,乃称绝谊,想兄必以为然也。
上述两段文字透露出赵之谦既“反方、姚”,又 “反理学”;既不主张 “子虚乌有之性命”,亦不满 “木雕泥塑之考据”,可佐证《论学丛札》中的思想脉络。《谪麐堂遗集》前有麟书题记“赵撝叔为子高刊遗集,谋于众,谓非与子高同气类者勿与”,可见赵之谦与戴望两人是 “同气相求”,“虚怀相接”。
在第一封信中,赵之谦写到 “当住过夏月方归”,又问到李善兰“已赴都否”, “生此数十年中,仅见此举(指李善兰得保举事)尚有人理。昨读条议,则已废然,盖又是奔走门路之一”,这可能是他决心南归筹款的原因之一。
赵之谦致戴望信
次年七月初,赵之谦生了一场大病,他在给戴望的信中讲得很仔细,信末记 “闰月六日”。经查,系同治九年闰十月。同时他在给胡培系的信中亦云: “前发书后即拟赴省,而酷暑困人,湿热上蒸,痰疾壅于肺鬲,致右耳聋,左耳亦大鸣……大约须出月方能至杭州。”据笔者考察,赵之谦在杭州的落脚点主要有曹籀家 (宝善桥附近)、程六皆家、王晋玉家(四条巷)以及他在家书里提到的另外一处住址 “太庙巷内,紫阳书院间壁,前临安县正堂陈公馆(即陈韵楼家)内,有‘会稽赵’门条”。
他在信中提到“太隺先生《周易指》板存温州,已访得”。“太鹤”即端木国瑚(1773—1837),字子彝、鹤田,号太鹤,浙江青田人。端木国瑚娶瑞安陈氏女为妻,并于道光十七年(1837)迁居温州瑞安。咸丰十一年四月至九月,赵之谦守城瑞安之际,与其子端木百禄重逢,这一时期两人交往颇密。现瑞安市文物馆还藏有一件赵之谦写给端木百禄的扇面书法,款记: “叔总仁兄 (端木百禄)索书,走笔应命,寇警未已,相见期难,临别无言,留此手迹。” 《周易指》是端木国瑚的名作,计有45卷,赵之谦离开温州后,一直在寻找雕版的下落,以谋再刷印。
金陵书局是晚清最为知名、最有影响的官书局之一,聚集了一批学者一起编书、刻书,尤其同治年间,少长咸集,荟萃一时之选。况周颐《蕙风簃二笔》中记:“咸丰十一年八月,曾文正公克复安庆,部署粗定,命莫子偲大令采访遗书,商之九弟沅圃方伯,刻《王船山遗书》。既复江宁,开书局于冶城山,延博雅之儒,校雠经史,政暇则肩舆经过,谈论移时而去。住冶城者,有南汇张文虎,海宁李善兰、唐仁寿,德清戴望,仪征刘寿曾,宝应刘恭冕,此江南官书局之俶落也。”上述学者中,除刘寿曾、曾沅圃外,其余均见诸这次信札中,皆与赵之谦有交往。同治四年八月,赵之谦出京师,途经金陵,与局中诸君相识,惜目前所存文字甚少。是年,赵之谦准备开始编撰《汉学师承续记》,去金陵拜访戴望的同时,想拜汪士铎(梅村)为师,亦为谋刻书事前往考察,这应是赵之谦学术生涯中最为重要的一次访学游历。
唐仁寿(1829—1876),字端甫,号镜香。浙江海宁人。他是钱泰吉的学生,得其亲炙,深研六书音韵之学,雠校经史文字疏讹舛漏,毫发差失皆能辨之。同治四年,唐仁寿随钱泰吉的儿子钱应溥来到金陵。因书局正要谋刻《史记》,准备用周学濬过录的钱泰吉校本,唐氏因此而荐入书局,声名益闻。后来,金陵书局谋刻《二十四史》,唐仁寿负责校刊《史记集解》 《索隐》 《正义》 《晋书》《南齐书》《后汉书志》等。
唐仁寿与赵之谦结识于何时?目前尚无确切资料,这六通信皆是赵之谦在江西任职通志局所写。第一、二封当写于同治十二年。是年三月,戴望病殁。冬,张文虎“感知己凋谢”,以老辞局。旋即第二封信中写到“啸老归去,书局诸君有不仍权舆之叹,方为旁皇四顾,作有心无力之踌躇”,是指原由金陵书局与浙江书局、苏州书局、湖北书局、淮南书局合刊《二十四史》一事,尚未告竣,而主事者曾国藩于同治十一年病殁,次年戴望去世,金陵书局主要校书人员或死或散,“金陵文采风流尽矣”。
“啸老” 即张文虎(1808—1885),字孟彪、啸山。他是金陵书局中最为年长的学者,自同治二年入局襄校《王船山遗书》始,至同治十二年冬辞局而去,前后达十年之久。张文虎虽未中科甲,但学问淹博,“溯自惠、江、戴、钱诸家而后,可谓集大成也已”,素以校勘精审而著称,尤以《史记》最为知名。同治四年七月,金陵书局提调周学溶提议刊刻 《史记》,并提供他所过录的钱泰吉校本。李鸿章、曾国藩先后主其事,李先命唐仁寿负责校勘,曾接着任命张文虎辅助唐氏一起同校。而唐体弱多病,基本由张负责。而《史记》校勘工程巨大,艰辛可知。张与唐两人是金陵书局中的中流砥柱,因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曾国藩曾对门生洪汝奎说: “刻书之难,排比、伦次、校雠、讹舛,大费工夫。”赵之谦在江西通志局任职一年多后,深感 “江西亦有书局,校书多土著。惟此间理学之乡,流弊有二,曰陋而悍。得先生(唐仁寿)来此,使后生或知校雠家法,功德无量也”。所以,以吴盐宪的名义写信邀请唐氏来南昌指导,言辞诚恳,足见殷切之情。不知后来有没有成行?期待有新的资料发现。
赵之谦致唐仁寿信
赵致唐的信中讨论最多的是为戴望料理身后之事:一、整理遗著,包括重书《论语注》面叶、目,求李文田为《颜氏学记》撰序,删定《谪麐堂遗集》中诗文等,准备谋刻;二、处理戴望藏书事宜,述及戴氏生前与施补华、谭献等人的关系等。 “施、谭诸君之议有未合者,弟不知其详,则不能决其是非。惟售书事,似稍骤。盖戴君本无嗷嗷待哺者,此事不妨俟麈遗(凌霞)来审处之也。” 唐与赵是戴望的至交,二人 “为死友谋者,仁至而义尽,更何间然”,足见三士之间情同兄弟,义薄云天。
刻书方面,赵之谦也常求助潘祖荫。潘祖荫(1830—1890),字伯寅,号郑盦,苏州人。作为晚清重臣,其政绩素来不被人道及,惟其庋藏之三代钟鼎、秦砖汉瓦、魏晋碑帖、宋椠元版,称甲士林,闻名古今。赵之谦约于同治三年在北京参加会试时,结识了潘祖荫,潘氏很赏识赵之谦的才华,他在给赵氏《悲盫居士诗賸》题辞中曰:“大集捧读三日,自口至心惟有佩服而已,觉二百年来无此手也。”此话恐非一般应酬之语。潘氏所用印章,几乎都出自赵氏之手,前后计有12方,皆与藏书有关。始自同治甲子(1864)二月,终于光绪八年(1882)。赵之谦自赴江西任职后,封刀不刻印十余年,破例为潘祖荫刻“赐兰堂”长方朱文印,这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方印章,可见他们之间非同一般的交情与友谊。潘祖荫曾在赵之谦最困难时,数次慷慨解囊,资助赵氏解燃眉之急。
本次刊布中仅一通致潘祖荫信札,附在《张忠穆手札》(现藏上海图书馆)跋文之后。潘祖荫请赵之谦为三十三通张忠穆的信札作跋。张忠穆即张煌言(1620—1664),字玄著,号苍水,浙江鄞县人。南明抗清主将,前后坚持抗清斗争近二十年。最后被捕,于杭州遇害,谥号忠烈。
作者:戴家妙(中国美术学院教授)
编辑:陈韶旭
责任编辑:李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