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画史一半在皇室笼罩之下。闲逸如江南一片米家山,亦需负载霖雨济世的厚望。张庚、金农、姚燮,云未成雨。戴熙、翁同龢、李慈铭,亦各有痛史。 “霜皮雪干支颓壤”的壮志也好, “缓歌慢舞连朝昏”的情致也罢,一部江南画史,亦可谓国士们出云入云的心迹写照。
康熙御用班底的一次商业演出
康熙皇帝第二次南巡回銮后,绘制 《南巡图》的任务落到苏州人宋骏业头上。宋骏业自副贡授翰林院待诏,时任御书处办事、刑部员外郎。他的父亲是文华殿大学士宋德宜。
宋骏业向民间广发英雄帖,请到王翚来做总教头。其余杨晋、虞沅、顾昉、王云等人,或能人物,或工界画,各自归位。
一画六年,这些地方名手聚集都下,于附庸风雅的大人们而言,也是难得的便利。个体献艺之外,画家们的组合出演更是别具明星光环。这个团队的具体人数目前还不清楚。主业《南巡图》之外,每次受邀参加团体“商业演出”的人员并不固定。种种皆与现在的文艺组合有相通的地方。高士奇请了五位,陈元龙请了六位。《桃李禽鱼图》,一下子邀请了七位。
一幅《九秋图》(故宫博物院藏)足足请到了八个人:宋骏业画芙蓉花,王翚画丹桂、翠薇,王云画雁来红,徐玟绘月季,杨晋画菊花,吴芷又以蓝笔补了一株菊花,顾昉补秋罗花,虞沅画乌桕。这与聂崇正先生所揭示的《南巡底》绘制团队名单仅差冷枚一人,可作为相关研究的实物佐证。
八个人共九种折枝花卉,九秋同庆,寓意吉祥。宋骏业的题款高居右上方,表现了他作为官方主持人的中心地位。王翚一人画了两种花卉,也与众有别。画面穿插有致,俯仰生姿,显示了《南巡图》团队调度得当,配合默契。
宋骏业等《九秋图》,故宫博物院藏
跟着浦山先生学看画
瓜田逸史张庚(浦山)先生被推荐去参加博学鸿词科的考试。已值乾隆年间,朝廷和文士在角力场上的关系不一样了。浦山先生没有取中,此外可能还有点小小的不愉快。英雄气短,不提也罢。浦山先生也就继续做幕僚,卖点文字,也卖画。当时销路最好的还是仿古画。跟文学的情形类似,仿古的底下,大佬们往往揣着托古改制的雄心。作为中小名头画家的浦山先生却格外认真。
浦山先生有资源,能看到古代大师们的名作,像《富春大岭图》《采薇图》。临摹之前,他先仔细观察它们。有的从下往上看,也有从上往下看的,并无定式。或者分成若干层,或者揪出几个关键点,揣摩布局用意,还原技法细节。
宋代画家江参《秋林叠嶂图》中不同寻常的山石技法吸引了浦山先生的注意。不是先定轮廓,继以皴擦,也不是 “从碎处积为大山”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而是笔蘸淡墨,任意涂抹,依其自然形成的浓淡高下,勾勒出山形向背。下面枯林挺立,枝桠瘦劲如铁,墨点的刺衫和尖笔画就的瘦树点缀其间。山麓间溪涧流泻,上架水磨,与山腰古刹相互呼应。磐石上拖着古藤,叶子稀落。
好的鉴赏家未必是一流的画家。浦山先生自己画了一件《秋林叠嶂图》,山石以淡墨打底,树木直上插空,显见是在向江参致敬。但即使是与弗利尔美术馆那件署于江参名下的仿作相比,浦山先生的用墨也远谈不上轻淡匀洁(黄公望《论画山水》中评江参语)。浦山先生没能把他对古代大师的热情灌注到画面上去,也无法赋予它们浑然流畅的气息。不过,这位冷静而高超的“解剖家”,以一部《图画精意识》成功地留住了若干古画的标本。后来的仿古家、鉴赏家每每从此路过,都要向他致意。
讲得一手好故事的金冬心
汪曾祺先生有一篇讲金农的小说。文中讽刺金农、袁枚自托名士风流,实亦汲汲于世俗利益。虽语含辛辣,但不失蕴藉简约,和金农的诗画倒有几分相似。
金农大张旗鼓地组团卖字卖画,团员们琢砚、钞经、写竹,各擅其技。正统的文化修养,在市场中不断打磨试探,融汇成一种个性化的艺术风格。比之职业画工或民间趣味的粗白,金农多隔了一层,耐人寻味;但又较一般的文人笔墨浅近晓畅,富有趣味性。他的藏与露,恰到好处,是旁人不可企及的地方。
浙江省博物馆藏的一幅册页,从右下的笺角生出虬干数枝,梅花几十朵,清丽有致。画面的布局呈辐射状,中有一长枝横斜,往左上延伸。左下留白,是一篇金农自作的诗文。这浓墨刷出的标志性漆书,素享盛名。梅花柔美,漆书斩截,相映成趣。
漆书工整,阅读起来毫无障碍:蜀僧书来日之昨,先问梅花后问鹤。野梅瘦鹤各平安,只有老夫病腰脚。腰脚不利尝闭门,闭门便是罗浮村。月夜画梅鹤在侧,鹤舞一回清人魂。画梅乞米寻常事,那得高流送米至。我竟长饥鹤缺粮,携鹤且抱梅花睡。它的内容更像一个饶有趣味的故事:峨眉山的和尚托人捎了书信过来,殷勤垂问家中各事。先是山中的野梅,再是我养的一只瘦鹤。梅花和鹤都平安无事,倒是老夫我体力大不如前。那就索性闭门自适吧。闭门隔绝世事,我这里便如同罗浮村一般。有月亮的夜里,暗香浮动,我画梅花,瘦鹤陪伴一旁。当它起舞,我的心灵都得到净化。靠画梅去换取口粮是常有的事,但送米来的贵人很少。我和这只鹤便只能忍饥挨饿,疗饥的方子只有一个——且携鹤抱梅睡去罢了。
这枝梅花画好,就又有人送米来了。金农后来就又补了四句: “冒寒画得一枝梅,却好邻僧送米来。寄与中山应笑我,我如饥鹤立苍苔。”(《冬心题画记》)
和尚是四川精能院漏尊者,带信来的是金石家丁敬。金农年届七十,讲穷约,讲趣味,讲情怀,都游刃有余。
金农册页之一,浙江省博物馆藏
绮亦不必忏
词人姚夑邀请最负时名的仕女画家费丹旭郑重地摹绘十二位婀娜金钗。一片溶溶月色之下,她们或案头侍书,或倚树玉立,或捧剑而来,或抱琴款步,或喁喁私语。画面中心位置是姚夑,趺坐蒲团之上。文士、美人各适其适,静谧恬淡。画题却不是红楼金钗,也不是文士行乐,而是《忏绮图》(故宫博物院藏)。
忏悔的是过往放诞的生活,是流连脂粉的不经,还是词风艳宗所犯的绮语戒?“绮”具体化为美人,若真心“忏绮”,便不必把这十二金钗钩写得个个情态缱绻。一看之下,反倒横生绮障。姚夑的朋友王复与我们看法一致,他质疑道:
姿媚千万,风情万千,绮障方深,云何得忏?
其余张凯、戈载、黄鞠、盛树基、黄金台、潘荦、郭传璞等人都配合姚夑出演这出清修戏码,称赞他焚弃绮语,稳渡迷津,悟彻三生。
耿直的朋友也不少,张鸿卓担心姚夑定力不足,“只休教、似草情根,傍花生又遍”。陈羲也有同样的忧虑:“只恐摩登花未散,风幡吹动定中人。”
更多的朋友一半谐谑,一半认真地劝姚夑没有忏绮的必要。王寿庭拿历史故事做比 “设绛帷,马氏传经;挟红粉,谢公开宴”。齐学裘说:“争妍竞媚左右陈,缓歌慢舞连朝昏。同登极乐之世界,一齐收入解脱门。” “绮”亦不必“忏”,图亦不必存。
雷葆廉填《绮罗香》云: “只跏趺,稳坐蒲团,维摩天女合相伴。”把十二仕女解作天女,自然也无绮可忏。胡远的“尽教红粉归香国,大向花丛转法轮”,用意相似。据说胡远这诗是请许善兰代写的。许善兰还趁机要求青楼三姝之一的蔡韵卿作陪来催动诗思。这种情境之下,也难怪诗中有“忏绮何如不忏便,绮情深处即真禅”的句子了。
署名戴熙的一幅高大松树
署名戴熙的《古大夫图》(广东省博物馆藏),一棵高大松树,虬曲盘旋的枝干,浓密飞动的叶子,构成一种视觉上缠搅向上的动势。戴熙从古代大师的画树中领略笔墨的奥秘,也曾借用山水画的技法来摹绘林木。这些古树与他精神相通。治时或自谦蜷曲无用,乱时却偏要“以霜皮雪干支颓壤” (《习苦斋画絮》)。
树的姿态灵动,似可一洗关于戴熙画境板硬的恶评。这一棵名为 “古大夫”的松树,与戴熙自沉时的决绝又是多么地匹配。殉城为戴熙赢得莫大的身后名,直到有清一代的绘画偶像 “四王”成为要打倒的封建势力,直到攻城的一方成为进步力量的代表。生得好、爱说笑、很自律的戴熙,一生也没能脱开朝廷的羁绊。跌入白云乡,仍未得解脱,一次一次被后来人打扮。“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的那种打扮。
我选择性地漠视了画面右上方署款题字的不自然——图名四字写得垮掉了。署款时间“道光丙午秋杪”,值道光二十六年(1846)戴熙结束广东学政任期回京复命途中。核戴熙自录《画絮》,未见此画。傅熹年在八十年代的鉴画过程中,亦定其为仿作。两相结合,基本可以知道这棵松是有问题的。
我急切地想要把这一棵神采飞动的巨大松树归于戴熙,是对于传统士大夫笔墨的克制程度认识不足,也有对于戴熙自我表现性画笔不足的遗憾,也是期望他对于自己的殉城曾有过更多发声。
翁师傅的劝诫
翁同龢画了一幅《风鸢图》(萧山博物馆藏),在空白处题写劝诫诗一首,语重心长地告诫,娃娃们不知厉害啊,仔细这料峭的春风吹破了你们鲜艳的红衣,怎么净顾着跑出来放风筝玩了,在家乖乖读书不好吗?风筝线断了还能再接起来,书读不好就没法补救啦。——咦,放风筝最怕的不就是断线吗?不光画人物,翁师傅画幅山水也能和家国情怀联系起来。但偏画这样活泼泼的 《风鸢图》,可见翁师傅其实也是爱玩的吧。
翁师傅公事余暇,爱好收藏书画,兴之所至,提笔摹写。仿过唐寅的《风木图》、钱杜的册页。 《风鸢图》(《翁松禅遗画》亦影印一幅,与萧山博物馆所藏为不同的两幅)说是仿徐渭,衣纹爽利,情态逼真。大概是画好自忖活泼太过,遂添上这首在今天看来颇杀风景的劝诫诗。他当时正为广东监生录科一事多方奔走,本身又管理成均,负师儒之责。
画画这天,大风积雪,翁师傅从成均值日出来,跌了一跤,幸无大碍。这是他的皇帝学生光绪亲政的第二年,站上维新图存的关口。西风厉害,真的吹破了红衣裳。
爱花也爱画的越缦老人
李慈铭(越缦老人)在紫藤花下读书,直到夕阳西下。院子是租的,花却是自己亲手种下。朋友们叫他一起去考差,考御史,总归是失望的时候多,他也总要发几句牢骚。今天,能同时读翁家侄子的日记,世家伙伴们多数快活,考一次总也能中几个。悲哀其实刻入李慈铭的生命之线。我们在后面遥遥眺望,只觉花下的他让人怀念。
李慈铭爱画。以前看朋友周星誉和胡寿鼎作画,大概偷到了一点师。再加上 《芥子园画传》这样的图谱,到了后期,他已经能够画画送人了。画得好不好且不说,谁会拿这个来要求他呢?李慈铭把文学上的自信运用到绘画中来,画得很高兴。画幅高松飞瀑给汪鸣銮,自我感觉这画境简直超越时下一众庸手。赵之谦给人画《秋灯课诗图》,风格荒寒。因为他是用来纪念自己母亲的,便觉得不大合适,又找李慈铭重画一幅。李、赵二人多年宿敌,李慈铭没想到在对方最擅长的领域里侥幸小胜一局,很是自得。
李慈铭眼里没有画史上那么多条条框框,喜欢画小青绿。这幅扇面作于光绪十八年五月,稚拙秀润。画面叫人想起李慈铭从周寿昌那里“强夺”的一幅《春湖采莼图》,说是他家乡绍兴的景致。
李慈铭山水团扇,浙江博物馆藏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 ■
作者:韩进
编辑:任思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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