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把文学史、学术史和批评史的研究结合起来,使之实现良好互动。研究不能凭空起高楼,学术史的梳理是一切研究的前提。通常学界比较重视“五四”以来现代学术史的总结,而对于古代学术史的关注远远不够。其实,古人与言说对象同处于学术、文化没有发生大的转型的古典语境中,国学功底整体上比今人广博深厚,且有丰富的创作体验,他们的某些看法,看似随意、零碎,但可能蕴含着洞见。读本科时,教我古汉语的侯兰生先生常常感慨地说,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的书要好好儿读,有时从只言片语获得启发,就能写一篇很有分量的学术论文。目前,对古代学术史研究比较充分的是唐诗领域,陈伯海先生提倡的“唐诗学”研究、詹福瑞先生主持的唐诗选本整理,都取得了比较丰硕的成果,宋诗、明诗、清诗乃至历朝词、曲、小说、散文、骈文的学术史研究也应该跟上。当然,我们不能迷信古人,他们的看法亦可能有扭曲、变形的地方。“古史辨”已提醒我们,历史是“层累地造成”的。我们应本着贴近历史现场、还原历史真相的初衷,“同情”地“了解”、扬弃古人的言说,包括客观地审视自己沿袭前人或众人的观念,以之作为我们文学史研究的基础。
对于近现代学术史的梳理,也不能仅仅关注那些采用了新观念、新方法的论著。这又与第一点“观念”的调整有关。我近年作为执行主编,协助主编叶嘉莹先生联络学界师友,一起整理了《民国诗学论著丛刊》(文化艺术出版社2018年版)。之所以发起整理这套书,即是深感作为转型期的民国时期,学术、文化生态非常复杂、多元。不少学人既赓续着传统的文脉,又接受了西学的熏沐。他们已尝试着站在民族文化本位立场,回应西学的冲击和现代化的困境。其论著及探索,在构建中华自身学术体系成为时代命题的今天,恰好可以为我们带来切实的启示。当然,限于物质条件和学科发展水平,他们的做法难免简单、粗糙,但他们相中并在其中刀耕火种耕耘了几下的原始森林,可能是块风水宝地,我们把拖拉机、收割机等现代机械开进去,或许会开辟出一个物产丰饶的大型农场。
改革开放以来,古代文学的文化研究悄然兴起,这极大地拓展、深化了我们对古代文学与其他学科或文化现象关系的认知,成绩卓著。比如,王水照先生曾将科举、地域、党争、传播、家族与文学的研究,称为宋代文学研究的“五朵金花”。经过几十年的耕耘,今天,很多同人感到文化研究又有难以为继、歧路忘返的危险,于是呼吁应该使研究“回归文学本位”,但具体如何操作、实践,又都语焉不详、茫然无措。这与“古代文学的理论”及批评史研究长期以来“积贫积弱”密不可分。研究总得有一定理论、观念的指导,我们既然不甘于“为其他学科打工”——让自己的成果成为里外不受待见的弃儿,又不甘于“以西释中”——用中国文学史料印证西方文论的合法性,那么,只能向“古代文学的理论”及批评史研究求助。张伯伟先生即将在《文艺研究》2020年第1期发表的宏文《“去耕种自己的园地”——关于回归文学本位和批评传统的思考》指出,今日的古代文学研究,最迫切也最需要接续的是现代学术中由钱锺书、程千帆为代表的学术传统,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所延续的也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的一个传统。只有加强“古代文学的理论”及批评史研究,才能使我们的文学研究真正“回归文学本位”。
关于古代文学研究,还有其他一些需要注意的重要问题。比如“选题”,近十几年来,呈现出“边缘化”和“碎片化”的倾向,须引起一定警惕(参见陈斐《透视人文学术研究的“边缘化”》,《中华读书报》2016年11月23日)。我们应努力在重要作家、作品、流派和文学现象的研究上做出突破,勇于回应学科发展的核心问题和民众精神文化生活中存在的重要问题,这样的研究才称得上“一代之学术”。再如“述学文体”,也应该多元多样。现在考评系统认可的文体只有论文、专著,其他如札记、诗话、序跋、书信、日记、校笺、选注等都遭到不同程度的轻视。据说,钱仲联先生花了十多年心血精心撰著的《沈曾植集校注》,考评时还不如《文学评论》上发表的一篇小文章(参见马亚中《序》,陈国安、孙建编著《范伯子研究资料集》,江苏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殊不知“思”和“言”、思想内容和表达文体是密切相关的,学者的个性、爱好、特长等也有差异,并非所有学者所有情况下的研究心得都适合或足以写成论文、专著。惟论文、专著是“认”,不仅会扼杀创新苗头,自掘建树根基,也会使学术生态恶化,“弥望皆黄茅白苇”,制造很多学术“泡沫”(参见吴子林《“毕达哥拉斯文体”——维特根斯坦与钱锺书的对话》,《清华大学学报》2017年第3期;陈斐《史家杨天石先生的为学之道》,《关东学刊》2018年第2期)。“朝闻道,夕死可也”,治学的目的首先是图个自己明白,不一定要“作”,即使要“作”,文体也应该多样。叹叹!
阮元云:“学术盛衰,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十驾斋养新录序》)现代学术发展至今,恰好百年,一个升降的契机正在到来。尽管学者也要吃饭,但利禄不应成为我们主要的或终极的追求。对于学者而言,学问是生命,论著是名片。这是我们区别于其他行业人员的标志。让我们抓住时代和技术带来的创新契机,做出无愧于我们这代人生命和才情的能够载入史册的“一代之学术”。
作者:陈斐
编辑:刘迪
责任编辑:任思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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