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40多年来,古代文学研究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呈现出立体、多元的蓬勃景象:从西方引进的诸多理论、方法都得到了尝试,重要乃至二流、三流作家、作品、派别、文学现象等都受到了关注,探讨的体裁、题材也很丰富,宏观研究和微观研究、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基本上都涉及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我们文学史认识的“像素”。然而,最近十多年来,人们普遍被一种“创新的焦虑”所笼罩。在此状况下,我们有必要进一步总结、反思既往成绩与不足,敏锐感知、把握当下时代的新态势和新语境,思考研究如何“再出发”的问题。在此,我想抱着献芹献曝之心,结合平日的积累、观察和思考,将一些想法分享出来,供大家特别是年轻的同仁和在读的研究生参考。因为“方向比努力更重要”,研究也需抓住时机。下面,我就重点从“观念”“技术”和“路数”三个方面谈谈自己的感触。
首先说“观念”。
第一,应重视起“连续性”的研究。
20世纪初,在“救亡图存”的时代旋律鼓动下,先贤提出“打倒孔家店”、引入西方文化以再造新文明的文化发展战略。鲁迅即曾愤慨地说:“‘中国固有文化’咒不死帝国主义,无论念几千万遍‘不仁不义’或者金光明咒,也不会触发日本地震,使它陆沉大海。”(《真假堂吉诃德》)足见其文化主张背后的现实关怀。这种不破不立、二元对立的文学、文化发展观念,影响了百年来我们对传统文化的价值判断和对文化发展规律的认识:即我们将文化建设看作盖房子,认为必须将老房子(传统文化)拆掉,才能在其地基上建新房子(新文化),老房子拆掉后剩下几片瓦、几块砖是完整的,扔掉可惜,盖新房子时可变废为宝、尽量利用。如此看来,传统文化和新文化是两个对立的有机体,优秀传统文化对新文化建设而言,只有“碎片化”的价值。
今天,我们已解决了“救亡图存”问题,经济总量跃居世界第二,军事实力也不断增强。倒是在全球化、信息化的大背景下,“文化安全”“文化自觉”问题前所未有地凸显出来。为此,我们因时制宜地提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具有超越时空、跨越国度的永恒魅力,并从“文化基因”的高度审视传统文化和新文化的关系。这种认识正在走出过去不破不立、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而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看作一条不能也不应割断的时间之流,某种意义上说是对中国传统史学“承百代之流而会乎当今之变”(郭象语)的“通史”精神的继承、发扬,无疑更为科学、客观(参见蒋寅、陈斐《探寻现代汉诗书写的另一种可能——关于近现代诗词研究与创作的问答》,宋湘绮、莫真宝主编《当代诗词研究》第2辑,中南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在此崭新的认识下,古代文学研究亦有必要发扬“通史”精神,重视起“连续性”的研究。
受过去不破不立、二元对立文学、文化发展观念的影响,长期以来,我们的文学史研究特别强调“变革”“转型”,对“变革”“转型”发生的“时间节点”或者说历史分期的研判,也基本遵循或受制于西方文学、文化史的发展逻辑与论述框架,而对中国文学、文化自身内在的演变理路尤其是“连续性”有所忽视。
以唐宋文学研究为例。前不久,《文学遗产》编辑部和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共同主办了“中国唐宋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这是近十几年来罕见的将唐宋文学放在一起研讨的学术会议,颇有意味。今年在复旦大学召开的中国宋代文学研究年会上,陈尚君先生致辞时也说“唐宋是一家”。历史分期不是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它往往蕴含着重要但又为人们习焉不察的史学观念,特别是相关两个朝代彼此关系的认识。在我们传统的史学叙述和古代文学教学体系中,通常是将唐宋作为同一个阶段或版块看待的。但随着“陈寅恪热”的兴起,陈先生所认同的“唐宋转型说”“宋代近世说”,在学界受到广泛认同,几乎积淀为研究者的常识。受此影响,学界产出了一批杰出的研究成果,比如谢琰的《北宋前期诗歌转型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但同时,我们对唐宋两个朝代以及唐宋文学的“连续性”有所忽视。苏州大学以研究唐诗名家的吴企明先生,也笺注过宋代刘辰翁、辛弃疾的词,介绍经验时,他说,自己注宋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熟悉唐诗的甜头(参见戴一菲《文集校笺见笃实,诗画融通出新裁——吴企明教授访谈录》,《文艺研究》2020年第1期)。我从创作、批评互动的角度,对“宋人选唐诗”做过一些研究(参见陈斐《南宋唐诗选本与诗学考论》,大象出版社2013年版),分析过这类选本的编选倾向及其与选家、诗坛的诗学观念、诗歌风貌之间的联系,也注过唐诗、宋词,对此亦深有同感。唐、宋诗词在意象、典故、句式、诗意上都存在紧密关联,刘京臣《盛唐中唐诗对宋词影响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对此作过比较系统、细密的开拓性研究。西方对于中世纪与文艺复兴关系的研究,近几十年来慢慢重视起两者之间的“连续性”。王德威“没有晚清,何来五四”之主张,恐怕与此学术潮流不无关系。“继承”与“转型”,实乃一体之两面。在“转型”受到三四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强调之后,我们有必要发扬传统史学的“通史”精神,重视起中国古代文学自身内在的演变理路特别是“连续性”,全面、辩证地看待“继承”与“转型”的关系,并尝试在此前提下进行分期、研究。
第二,应重视起“古代文学的理论”研究。
近代以来的中、西文化交流史,大致可用“西学东渐”四字概括。一方面,西方凭借其在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的优势,大肆输出其文化;另一方面,我们基于“落后就要挨打”的沉痛教训,积极向西方学习,难免有些人激进地认为“现代化=西化”。两方面的合力酿成了一个多世纪的欧风美雨,并形塑了现实的文化生态,距离我们悬为“应然”目标的打通古今、融汇中西——“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陈寅恪语)还有很大距离。而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人能够反思,能够在对历史的反思中为当下和未来寻找更好的出路,所以我们应告别“历史宿命论”。如果说近代以来,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中华文化正在遭遇一场“转型”,那么我们不应将这场“转型”看作“完成时”,而应该看作“进行时”,应该在对以往“转型”的总结、反思中为当下和未来的“转型”寻找和设计更好的路向。
当然,我完全不是否认中西文化有会通之处,不是否认借用西方理论从事中国古代学术研究的合理性(如果能够丰富、深化我们对自身伟大传统的认识,又何乐而不为呢),不是否认国际学术交流的必要性,只是在提醒、强调,人文学术的民族特性是不能像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那样被通约、消解的,在“西学东渐”已经发生了一百多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目前学术、文化生态中不无危机的情势下,我们有必要着重考虑如何接续自己的文脉。这是我们中华学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不能指望汉学家来担当,或者我们也像汉学家那样“以西释中”。接续文脉、继承优秀传统文化的精华,与回应西学、吸收其他民族文化的精华,并不矛盾,两者实如鸟之双翼,相辅相成。
我们现在学术研究的观念、方法和格局,基本上是近代“整理国故”那一批学人奠定的。特别是西方现代文论影响下的“文学概论”,作为“前理解”,深刻影响了我们的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研究。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也存在一提理论创新,便似乎只有向西方不断取经的现象。今天,面对这样一套研究体系,我们有必要思考两个问题:一是它是否切合中国古代文学的发生语境,是否能够触碰并接续中国古代文学的精魂?二是它究竟还有多大开拓空间,是强弩之末还是前景广阔?显然,这套研究体系主要把“中国古代文学”当作西学视域下的普遍“文学”来审视,而忽视了其民族特色,扞格不小,而且,经过前辈一个世纪的耕耘之后,我们再跟着开拓、创新,确非易事。职是之故,提升理论创新能力、重构本土学术话语,才会成为令我们普遍共鸣又非常纠结的心病。
从这样的角度思考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再出发”,我们应重视起程千帆先生所倡导的“古代文学的理论”研究。具体来说,应秉持历史意识和国际视野,在通观古今、中西、新旧的视域中,带着当下崭新的生命体验和问题意识细读经典文本,从对古代文学作品的深刻领悟、作家的深刻了解、现象的深刻体察和评论的深刻体味中,像刘勰撰《文心雕龙》那样,梳理、提炼更加符合中国古代文学发生语境和演变特征的理论,并尝试将之应用在文学史研究实践中。据我观察,西方学者亦是这样进行理论创新的。沈松勤教授在《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9期发表的《从词的规范体系通观词史演进》一文,是不错的尝试。
不过现在,我们这代学者面临的又一困境是:我们对文本的感悟力和解读力普遍不高(参见陈斐《近年来诗歌注释存在的问题》,《文艺研究》2018年第8期)。这与现代学术将“研究”和“创作”断为二事密不可分。小说、散文研究相对好一些,诗词研究领域,此类问题最大、最多。这是因为,小说、散文的表意相对直白、连贯,而诗词的表意则具有含蓄性、暗示性和跳跃性。前者类似于楷书,一个人即使没写过毛笔字,也大致知道笔画顺序;而后者类似于行书、草书,如果没有深切的书写体验,是难以弄明白笔意、笔势的,更何谈品评作品之高下。正是因为缺乏创作体验,所以我们虽然身为中国人,但实际上很难体味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及古代相关评论的独特魅力,而要提炼、构建本土理论,又必须以这种体味为前提和基础。这是我们现在进行理论创新、重构本土学术话语,面临的真正“症结”和困难所在。因此,我在很多场合一再呼吁“提倡学诗,重构诗学”。
作者:陈斐
编辑:刘迪
责任编辑:任思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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