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助于汇文堂的辐射力,主编《册府》的浪人青木正儿,逐渐在学界拥有一定的话语权。1919年5月,梅兰芳赴日公演的那一个月,青木正儿生了一场大病,从脾脏到胃出现严重不适,他戒掉了最爱的酒精,病体沉重,躲在京都郊外的田舍中,着迷地阅读中国的新文学期刊。虽不曾到大阪观看梅剧,但是他通过阅读《新青年》等刊物,了解1917—1918年钱玄同、刘半农、胡适、欧阳予倩、张厚载等人关于改革传统戏曲弊病的论争。在这场戏剧改良论争中,梅兰芳的古装新戏作为改良运动的成功例子,屡被提及,振兴昆曲也是知识分子提出的改良药方之一。因此青木正儿在《梅郎与昆曲》文章中提到“近来昆曲渐现复兴机遇,我感觉到这是中国戏曲振兴的前兆”,以及对梅兰芳学昆曲的赞许,其实皆在回应《新青年》上的“改良旧剧”论争。
在《品梅记》的诸位作者之中,出版者大岛友直与青木正儿的关系最为密切,联系以二人经常结伴观看日本演剧的交往史,可以推想,青木正儿也是1919年出版《品梅记》的幕后推手。因为日本的中国戏曲研究者之中,只有他,对于现场观剧抱有兴趣,所以1912年他才会对王国维“仅爱读曲、不爱观剧”的回答产生极大的抵触情绪。
不入梨园观剧,似乎是当时中日学者的普遍风气,就连自号“顾曲老人”的狩野直喜,两度留学北京,居华时间近三年,他在《品梅记》中自称,“虽然长期浸淫于中国传统的杂剧传奇,但还从未仿效过那些裘马少年出入于戏院,也并未欣赏过彼地优伶的曼舞妙音”(顾曲老人:《观梅兰芳的〈御碑亭〉》)。青木的后辈、京都大学的神田喜一郎也说,“我平生对日本戏剧尚且无甚兴趣,那么对语言和动作迥异的中国剧就更加一窍不通了”(神田喜一郎《观赏梅兰芳》)。本来对中国场上之曲不感兴趣的大学者们,主动走出京都的书斋,组团到大阪观剧,之后尽管“分外为难”,每位学者还是交上观剧感想的作业——汇文堂主人大岛友直能够在1919年做成这件事情,靠的是十几年来书店与京都学者在输入汉籍事业上的合作交情,以及已经成长为新一代学术领袖的青木正儿手上拥有的人脉关系。
《品梅记》的装帧十分切合梅兰芳的艺术特点:梅红色的函套,书封正背面有两幅正红底色的版画,传神地摹刻出梅兰芳《天女散花》“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诸世界”的戏剧场景。版画左隅的“迷”字钤印,其实是青木正儿留下的记号。青木崇尚老庄,故取《庄子·人间世》“迷阳逸阳,无伤吾行”一语,自号“迷阳道人”,寓追求精神自由,不为礼法束缚之意。他在中国书画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当时正沉迷于乾隆时期扬州画家金农(号冬心)的古拙画风之中,正在写作《金冬心之艺术》一书(1920年汇文堂出版),《品梅记》封面版画即为这段时间研究之余的技痒之作。
青木正儿手绘版画,在风格上颇得金冬心之神韵,他对此颇为自得。1920年10月26日,青木把《品梅记》《金冬心之艺术》二书寄给胡适,信中说,“现在我要在《支那学》志上绍介先生们大家讨论改良旧剧的地方,所以把这个书籍寄给先生供一叹。”胡适在11月18日回信中说:“我看《古拙论》及先生画的《品梅记》封面,知道先生确是有心得的。” (《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42集,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627页)
作者:吴真
编辑:刘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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