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 年4 月26 日,梅兰芳率团首次东渡日本公演。在东京的帝国剧场连演12天大获成功之后,5月19、20日,梅兰芳在大阪中央公会堂演出两场京昆选段。京都的汇文堂书店主人大岛友直,一向热心赞助汉学研究,他一手策划了京都的学者组团到大阪观戏。1919年9月15日,汇文堂发行《品梅记》一书,刊登此次集体观看梅剧的14篇剧评,这也是日本学者讨论中国戏剧的第一部评论集。才过了四个月即出版“品梅”专书,一百年前的出版速度似乎完胜2019年。该书共有14位执笔者,除了汇文堂主人和文求堂主人两位书商,其他作者皆为当时在文史哲领域研究精深的日本著名学者,比如内藤湖南、狩野直喜、铃木虎雄、滨田耕作、小川琢治等5位“京都学派”的创立者。
这本京都知识人朋友圈的品梅专书,并未按资排辈进行编排,打头的第一篇文章,是时任同志社大学讲师的青木正儿(1887—1964)所写《梅郎与昆曲》。14人之中,青木年齿排序第十一,他因身染沉疴,当日并未前往大阪观剧,然而却第一个交稿,6月15日即将文章交与汇文堂。《梅郎与昆曲》向日本读者普及皮黄(京剧)与昆曲的历史沿革和文学价值,算是《品梅记》的导言。青木主张“舍当今流行之皮黄而取昆曲”,寄语当时正在复兴昆曲的梅兰芳说,“剧界新兴之重任难道不正负于此郎身上吗?”青木又认为戏曲的价值在于剧本的文学性,并在文章结尾说出了《品梅记》全书最为辛辣的点评——
奋进吧!兰芳君!也许你那迷倒观客的眉目是无敌武器,但仅靠向客人送秋波并非真艺术,在唱工、做工上进行大革新才是正事。我已经拜读新曲的脚本《嫦娥奔月》《黛玉葬花》《天女散花》,如果新曲是这种水平的话,着实令人不安,不要说临川、渔翁的作品,就连古代无名之作都比不上呢。(青木正儿:《梅郎与昆曲》,李玲译:《品梅记》,文化艺术出版社2015年版,第19页)
七年之后,青木正儿到中国留学,针对当时北京剧坛,再发辣评曰——
乾隆以后,相公流行而昆曲亡,今北京女角一枝独秀,狂热捧红女演员的愚辈众多,谭叫天逝而天下秋,谭派嫡嗣余叔岩的拿手戏遭到冷落,却对梅某的眼珠大声叫好,令人大倒胃口。(青木正儿:《竹头木屑》,王青译:《两个日本汉学家的中国行记》,光明日报出版社1999年版,第124-125页)
从1919年的《梅郎与昆曲》至1964年辞世,青木正儿在多篇文章中表达了对梅兰芳舞台艺术的批评。这种刺耳的声音出自20世纪日本最重要的中国戏曲研究者,有些突兀,却又无法回避。以往中日戏曲史研究者或是采取“默杀”态度,或是究之于青木“立异为高”的文人积习,称之为“历史的局限”。隔着一百年的时光,我们与其悬揣青木正儿的戏曲观,不如尽力钩沉一些片断资料,设身处地想像一下,那个大声发出“奋进吧!兰芳君!”的32岁年轻学者,他为何不满,他又为谁鼓气。
作者:吴真
编辑:刘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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