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孤证广为流传,毕树棠说陈寅恪说“恪”读kè。几转几传,变成了陈“说què是误读”“本人读k蔓只读kè”……也许因“恪”争参与者大多未闻教于直接接触陈寅恪的人,而毕见过陈,该孤证似有力压群证之趋势。
溯源该证至黄延复,下文“孤证”凡标引号专指摘黄,以别于再传。
笔者前些年曾因事往访清华图书馆元老毕树棠先生(已故),谈话间提到了陈先生的名字,他用浓浓的胶东口音说出“陈寅ker”三字。当时我很诧异,因为他当年同包括陈先生在内的一批清华老前辈都“过从甚密”。我问他为什么不跟着大家读“què”或“quó”?他说他曾经问过陈先生,陈先生告诉他“恪”应读“ke”音;他又问“为什么大家都叫你寅què你不予以纠正呢?”陈先生笑着反问:“有这个必要吗?”。(黄延复《陈寅恪先生怎样读自己的名字?》2006年11月21日“人民网”转载。)
如今,曾与陈寅恪朝夕相处的流求、小彭和美延发话,父亲自称寅què。可是,仍有坚持只读kè观点者再抬毕树棠的孤证,作为对陈寅恪三位嫡嗣多条证言的公开回应,并强调毕有底气教诫别人“只读kè”。莫非,毕之底气足以教诫陈氏三女?
左起:陈美延、陈小从、陈流求、陈小彭;江西陈宅陈寅恪铜像边,2012年3月18日;陈氏女儿提供。
陈寅恪逝于1969年,毕树棠逝于1983年,黄文刊于2006年。算来,毕传证于黄时,陈已去世十年以上。黄再传时,毕已去世二十年以上。黄先生也已去世,难能可贵的是他公布“孤证”时,写明非专题采访。可溯信息到此为止。
据黄,毕与陈“过从甚密”。我问陈氏女儿,答“没印象”(同时问到学生石泉,答言相当具体)。
看毕树棠所忆“孤证”,对话短到不能再短,答语简到不能再简,不太像我从父亲嘴里听到的寅恪先生的风格。据父亲,寅恪先生知识广博超常,解答引证“天南海北”,“跳”数域多语种,边讲边写,一般同行“连抄都抄不下来”(引号内父亲原词语)。
“恪”字异读取名择音,涉文史涉习俗涉通假涉音韵涉多方言,绝非数语能讲透。当时通用què称,陈若主张改用kè,依其习性,至少会择“旧籍之有关者,略加诠释”(《四声三问》)。据赵元任,陈寅恪与他同在清华时,一贯强调要先“把基本材料都弄清楚”,否则所得的结论是不可靠的。若以为寅恪先生会轻易断言“读kè”而不说所以然,怕是不知陈。
陈在1934年《四声三问》申明:“牵涉音韵学专门性质者,谨守‘不知为不知’之古训,概不阑入”。参照1949年《从史实论切韵》,陈不言“概不阑入”,而是“则少涉及”。据陈留余地“不敢妄说”之作风估测,他在清华时对音韵所知,不见得少于毕。然被俞大维称作“一代大儒”的寅恪先生,人不知又何愠焉?
毕树棠的“孤证”,我也请陈氏女儿看了个网上相关言说。答曰:所述内容“未听过”。虽然,为父者无须向女儿转述每次在外谈话,但假如寅恪先生真的提倡自己名字应该读kè,则为何他自己的父亲、妻子和女儿不知道,胡适吴宓等学者好友不知道,而竟然只有毕树棠一人知道?依此而思,这个“孤证”又能证明什么呢?
“孤证”结尾,陈以反问表明意愿:维持读què现状,何必“纠”来“正”去?
我真想以“何必纠来正去”作结,可偏偏又来了个旁证,说是能支持毕传孤证。
“旁证”未注引自何处,照录举证转述如此:“陈寅恪的学生卞僧慧上世纪三十年代在清华大学历史系读书时,曾在图书馆亲见毕树棠教诫念què的学生‘陈先生的名字只有一个读音kè’。”
卞僧慧自录亲见亲闻,留证直观简单。卞证明的是,毕说陈寅恪名字只读kè,他可没有证明,陈寅恪本人说念kè。
上篇拙文代陈流求、陈小彭和陈美延公布实证,简而言之:陈氏三女亲闻父亲自言寅què,祖父散原老人说què,母亲唐筼念què,她们“记事以来就知道自己父亲叫陈寅què”,父母生前亲朋友邻“从来没有人读kè!”
毕树棠为一度同事,流求、小彭和美延是亲生女儿。毕树棠问过陈寅恪一次,陈氏女儿听给父亲叔伯起名的祖辈读què至少四五年,听父亲本人自称、家人和交往者呼寅què三四十年。
前辈所言至少互证两点事实:一是至亲和众人皆读“恪”为què,二是本人维护què读。事实就是如此,只是后来有些人纠缠于“观点”,对会对“恪”的读音争论不已。
按常理,直系亲属实证既出,同事“孤证”当可退场。笔者向来不轻易排斥孤证,尤重视不太出名者所遗、未入经传之资料。可毕传孤证“应读kè”,演化到后来,成了“què是误读”“只读kè”,则离事实越来越远。
作者:沈亚明
编辑:于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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