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年流行一种猜测,陈寅恪末字què读起于他在北平清华期间。近有新发展,干脆断定“恪”读què“根子在北平方言旧音”。认为“清末民初以后,北平流行‘恪’字正读音kè之外的又读音què”。甚至设想,“如果陈寅恪不在北平工作十年,其名字就有可能只有一个读音kè。”
问题是有无实证,陈寅恪到了北平后,名字读音才从kè变成què的呢?
多种记载一致,寅恪先生1926年7月初到清华,1937年11月3日逃离日占北平,为期11年4个月。很巧,父亲沈仲章也是1926-1937年在北平。约1927年,父亲在钢和泰家进修梵文,与陈寅恪打过照面。1928年,陈寅恪在北京大学兼课两学期,父亲一堂不缺。
我自小听父亲谈论寅恪先生,都读què。名从主人,总该是陈寅恪自我介绍时怎么读,沈仲章也照着他读的。此外,我未闻父亲言及,也未见上代其他人留下能够证明陈寅恪在北平11年间,名字读音由kè变què的实证,无论前期中期后期,渐变突变都没听说。
欲证根子,得看寅恪先生到北平前,已与他相熟者怎么读“恪”。
陈寅恪到北平前,多有往来的近友怎么读“恪”?
左起:陈寅恪、陈封怀、张梦庄、陈流求、陈三立、唐筼、陈小彭、黄国巽,1934年北平北海公园。
今年6月7日,吴宓先生的女公子吴学昭读到拙文,打电话给寅恪先生的长女陈流求,特别补充道,她母亲到差不多一百岁,还常提寅恪先生,一直说què音。
吴夫人怎么称呼寅恪先生,应源自丈夫。我问陈氏女儿,吴宓先生何时与寅恪先生相识?答曰大概1919年在哈佛大学。彼时同在美国的,还有陈的旧友竺可桢和梅光迪。
竺与梅是寅恪先生在上海复旦公学的同学,结交于1906-1909年间,时间上更早。一般来说,新友会随老友称呼寅恪先生。假如新老朋友叫法不一致,史料中该有丝丝痕迹?然而,至今尚未见到。
陈登恪,引自武汉大学网页
竺可桢
吴宓
陈到北平前结识之友如胡适等,都称他寅què,应早成通识。
陈寅恪到北平前,一起生活的至亲怎么读“恪”?
7月3日,寅恪先生胞弟陈登恪的公子陈星照向陈流求追加证明:其父陈登恪在武汉大学任教数十年,生前武大师生一律称他登què,没有其他读音。
陈登恪生于1897年,自幼入父办私塾和小学。陈父在课堂里,要当着其他学生面呼喊儿子学名。登恪先生以记忆力强著称,想必不会忘了自己父亲怎么点名“登恪”。登恪为幼子,兄长大多入家塾受教,弟名读法与兄若有差异,史料应存痕迹,但没有。
再往上,寅恪先生父亲陈三立去世前,流求、小彭已懂事,开始读书认字。小彭多次证实,祖父念“恪”为què。陈三立是光绪殿试进士,在清朝度过大半辈子,年届八十定居北平。总不至于到了人生末段才始改读五个儿子之名为què的吧?
据陈寅恪弟子蒋天枢整理的资料,寅恪之名为祖母所取,“以名行”。兄弟五人(衡恪、隆恪、寅恪、方恪、登恪)幼时,陈三立或携家小随侍父亲陈宝箴赴任,或留眷属于湘奉侍母亲。陈宝箴不时回长沙省亲,住数月数年皆有。据陈寅恪侄女陈小从所记家族简史,定“恪”名之祖陈宝箴去世那年,嫡孙都已出生,长孙衡恪已娶妻生子。如果诸“恪”的父亲、祖母和祖父,称呼每个人的“恪”字用不同读音,这于情于理恐怕是讲不通的吧?
9月12日,陈美延又回忆:“我听父辈聊天用的应是长沙官话,读衡恪隆恪等为que,土话未听过。”
关于陈氏几易家居方言变迁,拟另题细溯。增摘美延新证,只为说明“恪”名què读源流颇长,地不限北平一带,时当逾清末民初。
“恪”“客”组字的q读k读,“正读音”“又读音”依据何在?
“恪”“客”“愙”“愘”通假,口语常用“客”,取之与“恪”并列为代表。若论音韵,该组字不限于此,但本处仅叙提要,求简明择通假字,暂不列其余。
先察该组字q读时长,取点北京。拙文“补记”摘徐世荣《北京土语词典》,“客”读qiè是“一般北京人都说”。该书出版于1990年,距清末民初已久。
再看q读地区,也大大超出北京。拙文刊发后陆续接读者报告:在东北和山西多地,普遍读“客”为qiè,仍为鲜活的日常口语字音。查问提供信息者语言背景,大多成年离家,后常回乡,熟悉历时与共时情况。
苏州学者告知:“吴大澂号愙斋,愙即恪,我们苏州话都读如确斋,不读客斋。”另闻多例“愙斋”读“确斋”,南方北方都有。
再说口语“客”音,方言普查留存实证。友人替我检索官方文献,太原和北京都有q读。概观我所遇多音字,漏记方言口语常用读音不稀罕,但不同于书面音的白读倘有记录,若及时复核,必能找到实据。
太原话是晋语,按传统分区属北方方言,但较新研究已将其作为独立的一级方言,与另七大汉语方言(北方、吴、粤、闽、湘、赣、客家)并列。对此,我略具直接知识。三十多年前我曾致力一个科研课题,解析晋语区内某次方言的连读变调。第一步是对比中古调类和采样字调,显著之点是该晋语方言保存入声。数年前我去实地抽样核证入声,顺带测听成段语料,当地中老年人说话与北方方言差别很大。
上段意在说明,北京和太原不是简单的两个地点,而是代表两个方言区。暂不议方言分级,晋语较近古音乃公认——这对梳理音韵承继更有意义。
综上所述,“恪”“客”组字q读不是个别地点的短期现象。跨多方言,口语生命力仍强,使用地域覆盖多省,从东北、华北到山西,或许不止。往古寻根,上篇“续补”已见q源存录千年。至于历史截面分布连线等况,则待专攻者详究。
近读一文,典例之一恰为“客”变。据作者,《中原音韵》“客”字两读,北京话白读qiè承其一。普通话kè并不直接来自早期官话两读,似乎是“例外”。又据作者同名讲座摘要,另有明代《合并字学集韵》记载,“客”在《中原音韵》两读之外,“还有一个新的文读形式”——这第三读才是现今kè音可联之宗。(赵彤《从汉语史看音变过程的几种模式》微信版与讲座摘要,承石汝杰见示;同名论文载《中国语文》2019年第1期。)
《中原音韵》所录音系基于元代“天下通语”,是探究近代音的主要依据。溯史据实,所谓“正读”之外“又读”,不知该怎么讲?
再者,对印欧及别种语系的历时研究不乏例证,某些现代音貌似古音未变,实则几经推挤,绕圈重合。“客”字原两读和第三读的弱势强势转换历程,仍可探之思之,举一反三,由表及里。寅恪先生每钻一小题,含意往往深远,吾辈何不随其志向之余稍?
稍早,我已与友人研讨“恪”字异读,扩至腭化系列及更广。更早为另一组字,我试将视线移到音韵学之外,颇有些意思。然我“于考古审音”(《四声三问》,下同)等事“致力”甚微,在续作察勘前,亦效寅恪先生“不敢妄说”。仅记以备忘,表过不提。
第一问可小结如下:
陈寅恪不去北平则名字只读kè,这个观点尚未有实例可证。相反,多有亲友举证,早已念què,一直念què。此外,也未见实据可证“恪”“客”组字q的读仅限清末民初北平。相反,韵书q系宗古直承,k音才是另出;各地q脉迄今未绝,绵延仍续。
作者:沈亚明
编辑:于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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