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瓦萨里 ( Giorgio Vasari) 的功绩不限于画画,他还是一位出色的美术史学家,搜集了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们的传记和传说,写成的《建筑、绘画和雕塑大师传》(Le Vite de’piùecceIIenti pittori,scuItori,e architettori) 是西方第一部正式出版的“艺术史”著作,就像《创世纪》之于希伯来《圣经》那样。《大师传》作为贵重的史料,受到古今学者们的重视,也让我们看到了瓦萨里本人思想的现代性,也就是其所认为的艺术的自主性。
1511年,瓦萨里出生于意大利托斯卡纳的一个小镇上,起初在一个所有纳税人都可以免费进入的公立学校里面学习。十几岁的时候,他来到佛罗伦萨接受私人教师的教育,后来在一名画师的店里当学徒。瓦萨里的兴趣爱好有二,一是文学,一是艺术。
瓦萨里《大师传》中所运用的宏大叙事方式指:有一个完整的开头,随后包含一系列以时间顺序排列的艺术史的时代,以及最终的结局。《大师传》第一版于1550年出版,而米开朗基罗的大作———西斯廷教堂壁画于1541年呈现在公众面前,所以瓦萨里艺术史的模型实际上正是脱胎于西斯廷教堂的壁画。
契马布埃《圣母图》(1285—1286)
乔托的《圣母登宝座图》(1310)
多纳泰罗雕塑作品《大卫》(约1430)
1550年版的第一部分并没有讲大师传本身,而是艺术史的一些理论,所以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三项姊妹艺术———绘画、雕塑和建筑,作为共通的艺术之间的理论。在瓦萨里看来,这三项统一于艺术史之下,有着共同的源头,即设计与绘画。
在著作的前110页里,瓦萨里介绍了艺术史的理论;从第111页开始讲述艺术史,包含古代、中世纪以及文艺复兴初三个时代。所以说,瓦萨里对于艺术史的叙事是由对于世界史的叙事开始的,他认为上帝是建造这个世界的艺术家,所以在其叙事中,将上帝描述成“一个以自己宏大的方式进行雕刻和塑造的神圣的艺术家”。因此,在瓦萨里叙述的一开始,就以宏大叙事的方式展现了人类(亚当)是如何被塑造,以及世界是如何被上帝构造成型的。叙述借用了米开朗基罗的画作《最后的审判》来为其宏大叙事收尾。
不知道为什么,瓦萨里没有讲到中国艺术史,没有提到中国那些非常精妙的艺术品。可能是因为不了解,毕竟对于瓦萨里来说,他印象中的古代艺术主要来自古代的近东而不是远东,也就是今天的伊拉克和埃及,所以他才会写到“埃及的图文当中有很多关于古代神灵的图案”。
摩西十诫中的第二诫提到“不可自制偶像,不可以实际的方式去雕刻自己的偶像”,对于瓦萨里来说,这第二诫太严厉了,连画像都被完全禁止;即便他认为,崇拜偶像对于基督教来说确实有点不够庄重,但是瓦萨里同意,古希腊时代的造型艺术非常发达。在他的叙事中,1506年在希腊出土的拉奥孔群像雕塑,就非常精妙地展示了拉奥孔和海蛇的纠缠。
对于瓦萨里来说,古希腊时期的经典雕像、那些古典主义作品就是艺术创作的制高点,只有1000多年之后的米开朗基罗才能达到这样的高度。虽然米开朗基罗重现并且超越了古希腊雕塑艺术,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瓦萨里都认为,由于中世纪文艺的消沉,人们无法达到古希腊时期的艺术高度。
君士坦丁凯旋门被瓦萨里视为中世纪艺术的开端,他认为凯旋门中所呈现出来的雕塑和浮雕缺乏人像学和解剖学方面的知识。此外,罗马帝国的衰落、异族入侵等原因,合在一起造成了中世纪艺术的消沉。瓦萨里非常不喜欢当时由君士坦丁派和德国派代表的所谓希腊风格,虽然当今的人们对那些画作评价很高,但在他看来,它们缺乏解剖学、运动上的美感以及能动性。
瓦萨里在《大师传》里写道,“1300年,一个崭新的时代开启了”,这个时代就是由乔托(Giotto,1266—1337)的老师契马布埃 (Giovanni Cimabue,1240—1302)所开启的。瓦萨里认为契马布埃的画作体现了一定的解剖学及透视原理,他视契马布埃为一个开端,由此引出了在文艺复兴高潮时期的拉斐尔等人。
瓦萨里所讲的关于乔托的故事不一定完全真实。他说乔托是一个牧羊人的儿子,很喜欢在沙滩上用木枝画羊。当时,契马布埃正坐着马车进入庄园,发现小乔托在沙滩上画羊。所以在瓦萨里眼中,乔托是天然的大师,是自己学习而非师从于某一个人的。在这样的叙事里,乔托实际上成了亚伯拉罕似的人物,就像《旧约》中的亚伯拉罕一样———亚伯拉罕是牧羊人的儿子,同时也是一名大师,开拓了新的学派;乔托也有很多门生,带领他们走上了艺术史研究的道路。
第二个时代就是我们所说的,从15世纪开始的早期文艺复兴时代。如果第一个时代是自然的时代,那么第二个时代就是律法的时代。这里面,瓦萨里提到了发明透视原则的画家马萨乔(Masaccio,1401—1428),以及研究透视原理从而重新发明了古典主义建筑的建筑师菲利波·布鲁内列斯基( FiIippo BruneIIeschi,1377—1446)。对于瓦萨里来说,第二个时代就是要找到一些原则、规则、秩序以及相应律法。但是就其叙述来看,第二个时代的艺术看起来仍然有些僵硬,不够生动、鲜明。比如,瓦萨里认为马萨乔的艺术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呈现了古代艺术雕像的风格,有一些关于解剖学和人性的解读,但太植根于规则和条条框框,不够生动、自然。
但这一时期还是有一位艺术家成就卓越,被瓦萨里给予了极高的评价,那就是雕塑家多纳泰罗(DonateIIo,约1386—1466)。瓦萨里认为多纳泰罗非常完美地呈现了艺术的构造,其雕塑肢体柔软、优雅生动。
《基督变容图》(1520)虽然没有画完,但拉斐尔自己用画笔完成了对于耶稣脸部的描绘,也成为其临终前的最后一幅杰作。
《大师传》的第三部分即瓦萨里所讲述的文艺复兴的第三个时期,就是16世纪上半叶的文艺复兴时期。我们所看到的第三个时期是由达·芬奇开启的,他展现了人体的柔软以及肌肉的紧实。瓦萨里还描述了《最后的晚餐》是如何绘制成形的,特别讲到耶稣的头绘部分。其实,即便是达·芬奇这样的大师,也不敢画完耶稣的头像,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去完成那样一个令人尊敬的伟人头像。
故事的另外一种讲述也很有意思。瓦萨里说达·芬奇其实并不是非常虔诚之人,他在死之前问学生“你们信仰的基础是什么”,这意味着达·芬奇本人并没有深入地研究过信仰的基础。而在瓦萨里的艺术史叙述当中,他一开始便将达·芬奇描述成非常虔诚的画师,“由于过于虔诚,以至于不敢完成半人半神的头像”。
对于瓦萨里来说,拉斐尔是成就更为卓越的画家,因为“他(拉斐尔)生于一个非常晴朗的周五,也死于一个非常晴朗的周五”。瓦萨里将拉斐尔称为“基督一样的人”,因为“总是像基督陪伴他的学徒一样去陪伴自己的学生”。拉斐尔去世的年纪也和基督差不多。
但这里面实际上又有矛盾的地方。比如瓦萨里认为拉斐尔去世并不是出于对艺术的热忱,而是对一位女性的热忱,因为拉斐尔在追求那位女士的过程中耗尽了所有精力,所以在画壁画时也需要用尽全力,“由于过度的热情和热忱造成了高烧,最后在高烧中死去”。在瓦萨里的宏大叙事当中,作为画家的拉斐尔是个有着基督般人格的人,在其最后一部画作中,拉斐尔自己用画笔完成了对于耶稣脸部的描绘。
瓦萨里的叙事中永远包含着一种进步性:达·芬奇比第二个时期的艺术家更为杰出,但他没能完成耶稣脸部描述;虽然达·芬奇开创了文艺复兴的第三个时期,但成就更为卓越的是拉斐尔,因为他有能力完成耶稣脸部描绘。
在宏大叙事中,我们常常要求有一个高潮,在第三个时期里,那个高潮就是米开朗基罗。
瓦萨里认为,米开朗基罗画作的诞生,实际上是在上帝创造亚当之后,第二次重新创造了亚当。对于瓦萨里来说,米开朗基罗在三项姊妹艺术即建筑、绘画和雕塑当中,都是卓越的大师,“是所有艺术的一个神父地位的存在”。作为《最后的审判》的作者,米开朗基罗的画作在所有艺术层面上都达到了一个制高点。我们引用瓦萨里的一句话,即“在《最后的审判》里,米开朗基罗实际上达成的是对从古代到今天所有艺术的一个审判”。
实际上,瓦萨里的叙事当中包含着矛盾:一方面,其叙事有一定程度的宗教性,因为《最后的审判》也是《圣经》的结尾;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瓦萨里认为米开朗基罗的《最后的审判》并不仅仅是在宗教层面,在艺术方面也有着同样的意义,超越了所有既往的艺术形式。
作者:格尔德·布卢姆(德国明斯特美术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文艺复兴的古典学术史以及现当代艺术)
编辑:于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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