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中的忒修斯与手持线团的阿里阿德涅”壁画庞贝古城出土,公元35—45年
20世纪初建立的中国政治学,不是科举的延续,而是科举的替代。随着科举的废除,经学也于民国初年遭到废弃,相关内容散落于文、史、哲等系科中,史部、子部、集部之学,也按现代学科的分类,被肢解,归入不同学科。
经学的废弃,隐含地以如下观念为基础:经学是两千余年来中国专制政治的思想基础或意识形态,故欲去专制,便须废经学。主导20世纪中国的一种观念,是认为若不彻底颠覆古代政治思想家的权威,便无法建立起新的现代政治;学界的主流看法,则要将一切旧思想“回炉”,变成不复有高下、重要与否的文献史料,再以现代观念重新组织之。
这就使中国政治思想史面临极为艰巨、几乎难以完成的任务。古代思想——其主体无疑是政治思想——业已被化作“资料”,依现代专业之划分,散入不同学科,譬如,经学入于中国哲学,或入于历史学;史学入于历史学,或入于中国文学;子学入哲学,或入文学,或入政治学。于是,《论语》《史记》普遍被认为是文学作品,《尚书》《周礼》则被认为属于上古史料,如果政治学学者去研究,便有“捞过界”的嫌疑。这就造成在政治学研习者的专业训练中,普遍缺乏对中国传统经、史的研读。在这种情况下,要重新整理、组织中国古代政治思想的“资料”,只能流于空谈。何况,这些政治思想一旦被“资料化”,便不复为政治思想本身。当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习者们打算着手他们的研究时,却发现已丧失了研究的“对象”。
经学,以孔子述作的“六经”为核心,也就是六艺之学,是华夏文明根源之所在,先秦诸子或后来的四部之学,皆渊源于此。
盛行于20世纪的历史主义认为,特定思想总是相应于产生或使之流行的特定时代,与一定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形态无法分离。时代一旦过去,思想便也成为过去;无超越时代的思想。这种观念,淘空了“经”得以存在的基础,动摇了人类生活的根基,使人生活的一切均随时势而流转。
的确,凡被视作“经”的思想文本,都形成于特定时代和特定政治情势,故不能不藉助既定的政治形态及其相关言辞来表达。譬如,《尚书》多为三代政治文献,《周礼》托为周制,《春秋》假借鲁史,但是,托事/制的真正目的在于见义。这就是司马迁《太史公自序》所引孔子之语——“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所欲表达的。马一浮在章学诚的以“六经”皆为先王政典的“六经皆史”说之外另辟蹊径,认为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乃言其道,非言其政典也。儒家推崇五帝三王之治,然其“帝王之学”所关注的,非帝王之“制”,而是帝王之“道”,即关注其作为理想或尺度,如何引导“今世”之政治。因此,“经”具有超越时空的永恒性。至于那种试图以所依托的特定时代、特定制度为摹本的“复古”企图,非孔子述作“六经”的本义,考诸历史,没有不失败的。
“六经”之说,最早见于《庄子》。从春秋末孔子述作“六经”,到战国晚期“六经”一词被提出,可视作“经”的形成时代。“经”一旦形成,“今世”就不得不有所回应,足见其对人类精神的影响力之大。秦的“焚书”策,是最初的一次正式回应——“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史记·秦始皇本纪》)可见,对“经”的回应,也就是“今”对“古”的回应,本质上是“古今问题”。
刘汉政权建立后,逐渐去挟书令,到汉武时,立五经博士,实行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由此,“今世”与“古经”之关系的一种新的模式便告成立,并多为后世所沿用。
“经”所述的,是永恒不变之道,这也是“古”字的本义。永恒不变之道映照出流变的“今世”。古今关系,就是不变与变的关系。述古道的“经”一旦产生,“今”也随之而产生。
“古”、“今”不是由过去向着未来的变化,而是“古道”之降于“今世”,因此,两者不是平行的关系,而是垂直的关系。此一“降”,就产生了不变之“道”(“古 道”/“天 道”)与 变 化 之“世”(“今世”/“人事”)的关系,于是就有了“史”。“史”是不变的“经”降于流变的“今世”的产物。“六经”一被提出,就有了与“今世”的关系。“古道”与“今世”的关系,是司马迁所赋予的“史”的主题。因此,最早提出“六经”从而必然及于这一关系的《庄子》,便是“史”的先驱,司马迁在《史记》一书中曾三致意焉。
“史”的问题,具体而言,就是“经”所依托的周制,与“今世”的秦制的关系,这是“经”诞生后,所展开的秦汉以降历史的核心问题,是古今问题的第一次呈现。司马迁自言以《史记》继《春秋》,却不是说要制作一部新“经”。孔子自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论语·述而》),大意是要托过往或当世之“事”/“制”,以见古义或古道;而《史记》记既往、既有之事与制,则并非为了假托,而是为了展现“古道”在“今世”的命运,所论的是古今关系。
“古”与“今”的关系,换一个角度,就是“天”与“人”的关系。司马迁作《史记》,旨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际”,就是相交接处:古今关系是“古道”与“今世”的交接,天人关系是“天道”与“人事”的交接。
由此,可划分出两个时代:经的时代和史的时代。经的时代,即“经”诞生并形成的时代;史的时代,是“经”所映照下的流变的“今世”——无论以何种方式,都必须对“经”给出它的回答:从以官方姿态赋予“经”以“经”的身份,到彻底否认存在“经”的可能。有了“经”,就有“史”。“史”相关于“今世”,是“经”形成之后秦汉以降的一切历史。
司马迁立于自秦汉而展开的变局的开端,知其所负的天命。《史记》开辟了“史”的传统,不仅具体记述了“经”下降后第一次变局的“周秦之变”,而且也一般地及于不变与变的“古今之变”。《史记》规定了何谓“史”,尽管后来的“史”,多未承司马迁之志,故而才有以《史记》为“史家之绝唱”的感叹。
秦汉为第一个“变”定下了基调。要理解秦汉以降两千余年的中国之“史”即中国之“变”,不能不读《史记》。
在20世纪,“新”是一个高频词。大概在19世纪70年代,满清朝野已有中国面临“数千年以来所未有”之变局的认识,似乎唯有出“新”才能应对之。于是乎19世纪90年代有了“维新”,20世纪头10年有了“新政”,至1911年,有了一个全新的政体,但很快人们便失望于它的不新。于是有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在这场运动中成长的“新青年们”,营造了一个新中国。20世纪,中国人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划出一条新与旧之间的界线。
从“术”的角度看,导致周秦之变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基于人身的法术的出现,而导致19世纪末中国人“数千年所未有”之变局之观感的一个重要因素,则是身外的或替代人身之技术的诞生或降临。后者已使权力运作方式发生重要变化,而在不远的将来,这一变化将是惊人的。如何以不变之道整饬这一变化,是应对眼前变局的关键。眼下的“变”将更为剧烈。因为,法术的施行,尚是以肯定人的自然性——尽管是片面的——为前提,而技术的施行,却试图在根本上改变人的自然性,即所谓“改天换地”。于是乎天道或人性本身,都将成为问题。淆乱天人、不辨古今,或许正是技术时代的本质。
于是有了双重的难题。一方面,与日新月异的技术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结构与观念依然徘徊于秦、汉之间;另一方面,中国进入世界历史,必然面对技术问题,面对以技术进步为基础的历史主义。于是,不仅什么是“经”成为问题,“经”本身的成立,也成为了问题。“经”一旦亡失,“史”则不能不唯变是从,成为单纯的“编年史”。这些问题,放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中,似乎有悖于现代学术的招抚人心的初衷。但是,形势迫人。要应对当前,就不得不问:不变之道是否还在,它是否还在起着作用;《史记》作为思考变局的历史哲学,能否成为引领我们安然渡过当前时代的“阿里阿德涅之线”?(作者系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
作者:洪涛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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