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恶作剧事件的三位主角(从左至右):数学家JamesLindsay,杂志编辑HelenPluckrose,哲学家PeterBoghossian
如果一个学术领域并不能很好地区分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和似是而非的胡说八道,那就值得被深深质疑。蒙克指出,“索卡尔平方”事件不仅仅暴露出刊登这类“垃圾”文章的期刊的低水准,同时也表现出当文章体现表面上的进步意义时,杂志社更愿意用不同标准来作评判。
在过去的12个月中,三位美国学者James Lindsay,Helen Pluckrose以及Peter Boghossian做了一个实验,他们用时髦的行业术语写了20篇假论文来论述一些荒谬的观点,论题涉及性别研究、酷儿理论以及肥胖人群研究等领域,并且向高质量的学术期刊投稿,意图测试当今杂志社的严谨程度。令人惊奇的是,他们的投稿成功率非常之高。截至他们公开自己的“骗局”为止,已有7篇论文被有着同行评审机制的严肃期刊接收,另有7篇文章在评审阶段,仅有6篇论文被拒绝发表。
这类学术恶作剧并非第一次出现。哈佛大学学者雅沙·蒙克(Yascha Mounk)近日在《大西洋月刊》撰文回顾了它们的历史。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就曾发生过著名的“索卡尔骗局”——纽约大学物理学教授艾伦·索卡尔(Alan Sokal)在他“垂名青史”的论文中提出一个假设:“存在这样一个外部世界,其属性独立于任何一个个体,甚至独立于整个人类。这些属性符合‘永恒’的物理定律,并且人类可以通过由(所谓的)科学方法所描绘的‘客观’程序以及认识论的限制来获得虽是不完美以及试探性的,然而可靠的知识。”索卡尔随后又用时髦的术语“反驳”上述观点:“女性主义和后结构主义批判揭秘了西方主流科学实践中的实质性内容,阐述了隐藏在‘客观’表象背后的支配性意识形态。这愈发明显地表明了,从本质上来说,物理学‘现实’比起社会学‘现实’,更是一种社会学和语言学的建构。”
索卡尔将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投到学术期刊《社会文本》(Social Text),并且得以发表。这本期刊在当时的知识界颇具影响力,刊发过许多知名学者的文章,包括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奥斯卡·内格特(Oskar Negt)、南茜·弗雷泽(Nancy Fraser)、埃蒂安·巴利巴尔(魪tienne Balibar)以及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等。过了一段时间,索卡尔宣称这篇文章只是一个学术恶作剧,为了揭示某些社会科学领域的相对主义思潮。
在支持者眼中,“索卡尔骗局”似乎正证实了对后现代主义者最致命的批判,即后现代主义话语是毫无意义的——甚至那些号称“专家”者都不足以区分提出真诚主张的人和故意用华丽词藻胡编乱造的人。
在索卡尔事件发生后几个月里,《社会文本》被大肆嘲笑。但此事件的影响力,及其衍生出的扩大化的“解构主义”的探究模式持续发酵。确实,致力于特定族群、宗教及性别群体研究的不少科系都深受《社会文本》某些核心价值观的影响,包括知识的激进主观性。也因此,最近这次重蹈覆辙且波及更广的恶作剧实验事件,被称为“索卡尔平方”(Sokal Squared)。
这些陷入“索卡尔平方”陷阱的杂志看起来还都挺体面的。例如,《性别、地区与文化》(Gender,Place and Culture)杂志在过去几个月中就曾发表包括来自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天普大学、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都柏林圣三一学院、曼彻斯特大学和柏林洪堡大学的论文。
蒙克表示,这次恶作剧论文的疯狂程度尤其令人震惊。其中一篇简直就像是“索卡尔骗局”的即兴表演——将“西方天文学”驳斥为暗含性别歧视和帝国主义,认为物理系应该转而去研究女性主义天文学,去练习阐释性舞蹈。论文中提到:“存在着其他优于自然科学的方法,可以提出关于星体的替代性知识,丰富天文学研究。这些方法包含民族志和其他社会科学方法,对全球范围内各类现存占星学的交叉性研究,结合神话叙述及现代女性主义的分析,女性主义阐释性舞蹈(特别是针对星体运动以及其占星学意义),以及直接运用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话语中相关替代性知识和文化叙述。”
而他们发表在《性别、地区与文化》中的论文更是傻气十足。这篇题为“人类对发生在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市城市狗公园中的强暴行为以及酷儿表现的反应”的文章,声称研究结果基于对这座狗公园里发生的犬类强暴现象的实地研究。其中还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狗是否会因为(它们感知到的)的性别而受到压迫?”
另一篇关于性暴力的论文似乎呈现出更加阴暗的基调。论文阐述道,男性不得到女性同意而将其视为性幻想的对象,也是一种性暴力行为:“通过对物化的心理伤害的实证研究,特别是通过去人格化研究,以及探究有关非实体形式的性暴力理论文献,研究认为男性在没有得到女性同意的情况下将其视为性幻想对象也是一种性暴力,这是将女性非人格化的一种元暴力,令其易感、受伤,导致其受物化和强奸文化的持续戮害,并将其身份认同塑造为男性性满足的工具。”
蒙克指出,“索卡尔平方”事件不仅仅暴露出刊登这类“垃圾”文章的期刊的低水准,同时也表现出当文章体现表面上的进步意义时,杂志社更愿意用不同标准来作评判。这一趋势在一篇提倡用极端方式来纠正白人学生“特权”的文章上尤为明显。这篇论文建议大学教授采取“经验补偿”的形式,让有特权的学生保持沉默,甚至用链子将他们绑在地板上。如果学生抗议,建议教授要“非常小心,不要去承认他们的特权,同情他们或者强化特权。一旦再次关注特权学生的需求,将会以牺牲其他人群的利益作为代价。那些反对进步主义者的口头抗议实际上是一种防御机制,用来掩饰这些被灌输了特权的人的内在的脆弱。”
毫不令人意外地,“索卡尔平方”事件也被当成今日美国文化论争的弹药之一。许多对研究气候变化充满敌意的保守人士,对研究社会不公嗤之以鼻的人士,正在利用“索卡尔平方”诽谤所有的学者,将他们称为有偏见的文化战士。右翼新闻评论网站“联邦党人”(The Federalist)甚至将这些仅仅散落在少数杂志边角落的意识形态偏见,夸大为美国多数教授、主流媒体,以及参议院司法委员会的民主党人士的过失。
蒙克认为,这些对于学术界的攻击在事实上不正确,在思想上也不诚实。学术界的许多领域对“胡言乱语”是绝不会有耐心的。虽然有些“学术骗子”确实在一些有影响力的杂志成功发表文章,但重灾区是族群、性别及身份认同等领域,并未渗透到传统社会科学。正如许多学者在推特上指出的,递交给社会学主流杂志的“骗子”文章都被拒了。例如,《美国社会学评论》(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和《美国政治科学评论》(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都还不至于堕落到接收这类不着调的论文的地步。
与此同时,美国许多左派分子也试图抓住这次机会,来捍卫那些他们认为道德正确的杂志及学术领域。一些人并不觉得这次的“索卡尔平方”事件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许多学科,从经济学到心理学,在过去几年中一直在面临信心危机。还有一些人只是把这次事件视作被保守派人士利用的工具:“学者们,请与被这次恶作剧事件攻击的性别、族群、肥胖研究及其他领域的同事们站在一起,这是一次来自右翼分子的协同攻击。”
对于这种说法,蒙克认为在思想上同样不够诚实。一方面,这个“恶作剧三人组”自称是左派自由主义者。另一方面,如果因为你不认同那些攻击“垃圾”学术的“战士”的动机,或者因为其他领域也存在这样的胡言乱语,而坚称这次的“垃圾”事件无关紧要,那就太荒谬了。如果一个学术领域并不能很好地区分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和似是而非的胡说八道,那就值得被深深质疑。并且,如果他们因为希望消除不公,而降低标准包容一些传递了所谓正确的进步思想却毫无价值的学术废品,那将会使得他们想要解决的问题变得更加糟糕。
蒙克总结道,“索卡尔平方”事件并不说明如今所有的学术领域都不值得信任,也无法证明族群、性别或性的研究不重要。正如“恶作剧三人组”指出的,如果这些研究领域与他们的骗术没有那么强的相关性,那这次的实验结果也不至于那么令人担忧了。但如果我们想要严肃认真地消除性别歧视、种族歧视、性取向歧视等社会问题,我们必须重视这次恶作剧事件揭示的令人不安的事实:当今在这些领域最有发言权的学术“皇帝”,正穿着“皇帝的新衣”。
编译:邱迪玉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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