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于上海开幕的 “无尽的行走——维姆·文德斯回顾展”中,个人认为最值得观看的是其拍摄于1970年代的“公路三部曲”系列。因应国际儿童节的到来,三部曲中的首部曲《爱丽丝城市漫游记》(1974)无疑比其他两部更适配节日气氛,尽管在末部曲《公路之王》(1976)中也出现了极富童真的戏院光影游戏场景。
谈文德斯的电影,尤其是早期的这几部代表作,离不开的关键词是 “流浪”、“漫游”、“故乡”。尽管 《爱丽丝城市漫游》姿态轻盈,包括了以上所有关键词,但仍给人游戏人生的态度。影片中即将离开美国的德国记者菲利普,在机场偶遇一对母女,阴差阳错,他独自带着眼神明亮、神情冷漠的9岁女孩爱丽丝,踏上了从美国到荷兰再到德国的寻找祖母之旅。如父如女的情感在寻根过程中被激发,这几乎是今天的观众闭着眼睛就可以想到的,所以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在40多年前文德斯处理这段情感的方式及叙事风格。从菲利普与小女孩的相遇便可以窥得一斑:菲利普走进旋转门,被杵在门中间的小女孩阻挡住,摄影机并未刻意营造“相逢”的氛围,而是远远地记录下一个稍纵即逝的生活插曲片段,及至后来菲利普遇上年轻的母亲,方才出现了女孩爱丽丝的特写镜头。不经意的相遇,与其后“公路”旅程上所有漫不经心的对话与行为一样,成为文德斯散漫于叙事过程中的悠长灵魂,也是奠定其后来无数部作品基本样貌的先声。
从前我们相对比较熟悉旧好莱坞时代的童星,他们性格鲜明且被塑造成乱世天使的形象,文德斯在拍摄《红字》(1973)期间发掘的小女孩耶拉·罗特兰德尔却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她长发披肩、灵动活泼,但在《爱丽丝城市漫游记》中一直绷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当然她并不是真的不高兴,事实上,片中的爱丽丝有意无意担当起了一个追寻本源的儿童视角呈现功能。她不仅是个被母亲遗落在陌生人身边的小孩,更是怀揣着模糊印象执意从纽约行停阿姆斯特丹再到德国寻找自己祖母的一个符号化角色。战后30来年,冷战阴霾仍然笼罩于东西两德,寻找一个具体的亲缘,基本上可以被视为对过往历史的回望。9岁的小女孩身上,负载了远超其年龄与阅历的厚重沉淀。
这女孩不苟言笑,甚至有时候带着愠怒。比如到达德国后,她从警察局跑出来,再次上了菲利普的汽车时瞪着眼睛的样子,这段也许是本色出演,但那种不甘心在警察局中枯坐,选择继续信任记者大叔展开新旅程的心思,在佯装老成中一览无余。文德斯在影片中不断让女孩表现冷漠,又不断将菲利普化为可以依靠的父亲。当她赤裸着上身跑到陌生女人身边开玩笑地问 “您觉得他是我父亲吗?”的时候,她的表情仍然是严肃的。唯有在片尾,两人面临离别时,爱丽丝眼中才有了呼之欲出的不舍依依。
一个基本没怎么笑过的女孩,却能让观众感知到最原始的童真。片中两人有三张合照,在最后一张里,爱丽丝咧开嘴开心大笑,这与影片自身的缓慢节奏与稳重气质形成鲜明反差。百转千回的一路同行,几乎要被坐实为又一次正牌 “乡愁”之旅,最终被落实到了情感的缝合中。事实上,整部影片都按照文德斯心目中的节奏进行,包括影片中出现的查克·贝利演唱会片段,都镶嵌着文德斯的个人文化接收经验。文德斯亦将《爱丽丝城市漫游记》视为自己作品序列中属于 “个人色彩浓厚”的黑白电影之列。女孩耶拉此后并未在电影界展开辉煌生涯,这部影片成为她向世人展示的绝版影像。事实上,爱丽丝游移在冷漠与热情之间的内外交困与暧昧情绪,正是文德斯在后来许多影片中一以贯之所要传达的思绪。在没有固定套路与起伏节奏的情形下,如何保持神髓不散地绵延情绪,在 《爱丽丝城市漫游记》中得到了相当透彻的体现,爱丽丝的外在与内心世界,甚至与他们路过的美国、荷兰、德国风景一起,铭刻于影海风光之中,并伴随观看者的个人经验产生了不同的印象效果。这样的爱丽丝独一无二,她给予不同的观者以不同的童真瞬间,而这些瞬间,有时候并不需要刻意开怀。(本次影展由上海电影博物馆主办,展期为即日起至6月10日,具体排片表详见上海电影博物馆官方网站)
作者:王培雷 编辑:单颖文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