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上海交通大学闵行校区一景。
■张生
前几天,我接到了一个外地朋友的电话,告诉我他的女儿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只是听说现在交大都搬到了远在郊区的闵行,出行很不方便。老友不免担心,他那位比较文艺的女儿,能否适应在上海郊区的大学生活。
作为交大的前工友和同济的现役工友,我倒忍不住批评了他一下。因为在我看来,把校区建得像工厂一样,且建在郊区,正是交大和很多大学崇高的追求。
这并非戏言,我记得自己当年在上海交大工作时,曾参加过一个校园文化的讨论会,一个资深的校领导谈到清华的校园时,突然露出无比崇拜的表情,我以为她推崇的是清华园的荷塘月色,谁知道她推崇的是清华大学里横平竖直的道路和像块巨大的水泥预制板的主楼。她认为,和清华相比,交大的房子太小,路也太弯,难怪总是觉得比清华差了点气势。朋友听我这么一讲,立即在电话那头“破涕为笑”,欢天喜地准备给女儿打点行装了。
我虽是在开玩笑,可我知道,朋友说的也是事实。现在的大学新校区,的确都有点像工厂,棋盘式的道路,长长的连在一起像个制造高铁的车间似的教学楼,还都有个污水处理池似的人工湖———真和工厂没什么区别。唯一有点个性的就是图书馆,可却又都像一叠打开的厚厚的绘图纸,乏善可陈。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自然与近年来大学的急剧扩张有关。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在国家高等教育普及化的号召下,很多高校都开始了自50年代以来的最大一次校园扩张运动。于是,一番大兴土木之后,在神州大地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新校区。与其说是这些校区是老大学的新校区,还不如干脆说它们是一个个新大学。最简单的区别就是这些新校区很少保持和老大学相似或接近的建筑风格,大都建成了和高科技开发区里的工厂似的玩意而已。
为什么这些新的大学校区都变成了工厂? 除了崇拜科学的时代风气使然,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那就是这些大学的校领导大部分是学理工科出身的。他们的审美趣味有意无意地决定了大学新校区的建筑风格。理工科出身的人有共同的知识背景和专业训练,也形成了一些共同的审美特征,比如都比较推崇几何形状,直线和由直线交叉成的网格状的坐标纸则是他们能欣赏的最美丽的图画,再加上这代人相对缺乏人文和艺术的熏陶,所以,当他们有机会把自己的大学梦落实到现实中后,就变成了整齐有序的“工厂建筑”。而且,又因为他们比较仰慕欧美的名校,比如英国的“红砖学校”,美国的哈佛等,造成了他们对其校园建筑的那种“红丝”现象完全没有抵抗力。因此,几乎一夜之间,我们大江南北出现了不少“红砖学校”,而红色由此也成了近年来大学新建的校园最宠爱的颜色。
当然,做出这种选择的不完全是崇洋媚外,这其中应该也有中国人传统上对带有吉庆含义的红色的喜爱在起作用。不说别的,从两岸三地用的最多的大票子上就可看出一斑,人民币也好,港币和台币也好,一百块都是红色的。你能想象一百块的人民币是绿色,一百块的美元是红色的吗? 当然不可以!
交大的“火烧云”和同济的“方盒子”
可是,红砖是红砖了,大学的校园在这一点上也算是与国际接轨了,但并不是哪里用红砖都好。特别是在南方,百花争妍,色彩缤纷,环境本身的颜色已经非常鲜明和热闹,再用上红色这种重色,难免让人觉得不适。中国园林学家陈从周先生在 《说园》 中曾谈到北方因为色泽比较单调,园林以“翠松朱廊衬以蓝天白云”,以“有色”胜,如北方的宫殿即以红墙为主,而南方因色繁,以粉墙黛瓦为宜,最好以“无色”为佳,就是这个道理。而他在 《谈谈色彩》中更大声疾呼江南不宜用红砖,则是因为江南虽然在人们印象里风景优美,佳丽如云,可一到暑天便溽热难耐,每每让人痛不欲生,故从周先生曾因常熟新建房屋中多用红砖而称之为“火烧常熟城”,并且感慨,“这炎热的江南夏天,居民怎么受得了?”
痛定思痛,过去我在交大闵行校区教书时,夏日里每当看到那一大片红彤彤的火烧云一般的建筑时,心里就会觉得非常苦,但却不明白为什么。后来读到从周先生此文后,遂忍不住击节赞赏。原来是交大建筑的墙太红了! 可能因为从周先生是同济的教授,同济嘉定的新校区里倒是没有用红颜色,可是其风格也一样,像个大工厂! 而且,在我看来,同济四平路老校区的很多建筑也乏善可陈,因为同济比较推崇德国的包豪斯风格,很多楼宇只考虑内部的功能而对外在的装饰一律予以平面化处理,导致大部分的建筑都变成了工厂般的方盒子。而我一直对包豪斯这种产生在德国经济比较贫困时期的工业化的建筑风格不以为然,这种穷人建筑风格或贫困时代的建筑的特点,是把建筑的外在的装饰性缩减到最少乃至于无,可是建筑如果没有多余的无用的装饰那还算什么艺术?! 艺术总是要包含无用的部分才能成为艺术,才会让人感到美。所以,同济虽贵为南方建筑的最高学府,可是有朋友来做客的时候,我却找不到一个像样的房子作为背景摄影留念,最后只能在大门口的毛主席像前拍个照片了事。
大学在郊,是传统也是国际趋势
不过,对于大学的新校区大都设在边远的郊区,我倒是意见不大。其实,那些过去的老大学绝大多数也都设在郊区。清华,燕京的校园当时都在北京城外。我曾看过某篇讲金岳霖的文章,说他当时住在城里的总部胡同,尽管每天都希望与自己的偶像林徽因女士在其沙龙上谈笑风生,可每到清华有课时,他也不得不乘清华的校车提前一天赶往远在郊区的清华去点卯。而上海虽然繁华和西化,交大在徐家汇,同济在吴淞,复旦在江湾五角场,当时也都是在上海的边缘甚至远郊。
我国自来就有把大学设在郊区的传统,如很早就有“大学在郊”的说法,让老师与学生远离嘈杂的市声,有个清静之地可以潜心学习和专注于人格的养成。古代的书院更是“依山林”,“择胜地”而建,如著名的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等都处于风景佳美之地。
朱熹在 《衡州石鼓书院记》 中就谈到这一点,“予惟前代庠序之教不修,士病无所于学,往往相与择胜地,立精舍,以为群居讲习之所,而为政者乃或就而褒表之,若此山,若岳麓,若白鹿洞之类是也。”
欧美的大学也大都选择建立在远离大都会的小镇上,其用意与中国也相距不远。牛津、哈佛等就是至今尚存的样板。其实,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很多老大学也都还在郊区,只是因为这些年来,城市扩张太快,那些原本在郊区的大学也变成了市区大学,才显得方便些罢了。
静静等待我们的大学变老
当然,要让这些大学的新校区或新大学成为富有魅力的老大学,却需要岁月的淘洗。这其中不乏先例。如现在在各种大学选美榜上皆能入围前列的厦门大学和武汉大学,也都经历过一番凤凰涅槃的过程。
厦大以南洋风格的校舍和面海临风的位置,很受现今的文青和小清新们爱戴,当然也受到我这样的老文青的喜爱。可当初厦大刚建成时给人的印象却是可怕的。资深文青鲁迅1926年9月来厦大任教,当他看到厦大的校园后,内心完全是崩溃的。他在给自己的“女粉丝”广平兄的《两地书》 中直言,“此地四无人烟”,而且因为缺乏粉丝,无人聊天,“真是无聊之至”,感觉厦大是“硬将一排洋房,摆在荒岛的海边上”。他在给其他朋友的信中也疯狂吐槽,“这学校孤立海滨,和社会隔离,一点刺激也没有”,并且,“交通不便,消息不灵,上海信的往来也需两星期,书是无论新旧,无处可买。我到此未及两月,似乎住了一年了,文字是一点也写不出。”
这还没什么,厦大周围的环境更令人崩溃,不是荒地就是坟地,但这恰给鲁迅提供了耍酷的机会,他特地从厦门城里请来一个摄影师,自己半坐在一座洋灰造的馒头一样的坟茔上,把自己的身体扭成S形,咔嚓一张之后,寄给粉丝欣赏。而邀请他来厦大任教的林语堂对此的描述更为生动可感,他在 《鲁迅》 一文中写道,“那地方的四周是中国人的公共坟地,并不是 ‘神圣之野’ (CampoSanto,即意大利国内的一公葬场),绝不是呵,不过是一些小山,山上面遍布一些土堆和一些张口于行人过道中的坟坑罢了,这正是普通的公共坟地之类,在那里有乞丐的和士兵的尸体腐烂着,而且毫无遮拦地发出臭气来。”由此也可见其时厦大的荒凉可怖。
至于武汉大学所在的珞珈山,最初也没有这个名字这么斯文,在1928年开始动工兴建时也是荒山野岭,名为罗家山,直到1932年11月,胡适来此一游后还在自己的日记中深深感慨,“人说他们是‘平地起楼台’,其实是披荆榛,拓荒野,化荒郊为学府,其毅力真可佩服。”可将近一个世纪后,荆榛成为树林,荒野变成草坪,荒郊也真的变成了美轮美奂的学府了。
不仅国内的老大学经过了这番脱胎换骨的历程,国外那些看起来历史悠久的大学同样也经历过这番漫长的蜕变。前些年我在美国游玩时,曾到耶鲁大学一游。在此任教的我一个老友带我转了一下。当我看到一些古老的建筑物上似乎是因风雨的磨洗和雷电的炙烤而留下的黑色痕迹感慨不已时,他笑着告诉我,其实这些哥特式建筑大都是上个世纪20年代前后建的,但为了追求一种犹如破旧牛仔裤的“vintage”(古旧) 的感觉,耶鲁的人故意往墙上泼上硫酸进行腐蚀,硬是把它变黑后“做旧”的,此举当时曾成为笑柄。不过,转眼间一个世纪过去,这个笑柄已成为有意思的笑谈,因为,这些建筑真的变老了,就像一个年轻人在自己变老后终于配上了自己的少白头一样。
北宋画家郭熙在 《林泉高致》 中谈到山水之间的关系时说,“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我们这些年来建的那些大学新校区,就像那濯濯的童山,也只能慢慢等待道路两边的小树苗变成参天大树,裸露的地面都长满不知名的野草,让雨水、日光、雪花,还有远方吹来的温暖或寒冷的风,来吹打,来磨蚀,过上个几十年甚或上百年后,有了血脉、毛发、烟云,总归会变成人们喜爱的老大学。
大学的校园和建筑就是这个时代的看得见的留影
记得1994年我刚到交大工作时,闵行校区道路边的香樟树还细得像我的小胳膊,可到2007年我离开时,已经有碗口粗了。上个星期,我到闵行去和几个大学同学聚会,因为早到一会儿,我就在校园里走走,发现又是将近十年过去,路两边的香樟树已经亭亭如盖。刚好这时下起了小雨,我发现,当连翩的雨水穿过层层的树叶滴到我的脸上时,它们已经变成了一滴带有香樟树的清冽香气的晶莹雨滴,好像是从遥远的过去穿越到了现在,蕴含着我对于过往生活的温馨的回忆,透明得让我心醉。
而这也让我再一次喟叹,在这个日益喧嚣同时却又无比冷漠的世界上,总有金钱、权力,还有宏伟的计划所不能完成的东西,那就是———时间、岁月和人的生命对这个我们所置身的世界的陶冶和养成。
当然,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文化和精神,大学的校园和建筑就是这个时代看得见的留影。在我们国家那些历史悠久的大学里漫步,总能看见这些痕迹。如民国时期的国立大学的西式建筑与教会大学里的中式建筑交相辉映,而五十年代简朴的苏式的红砖大楼,又与八十年代初期的略显浮华的白色的马赛克逸夫楼相映成趣。可在我们这个镀金时代所建造的那些工厂式的大学校园里,又能给后人留下了什么样的思考呢?
或许,相对而言,我们这个时代因为一切都过于仓促而显得一切都像急就章,将来的人看我们今天留下的千人一面的工厂式的大学校园时,可能会对我们的焦虑、急于求成、缺乏优雅而感到不解。所以,有时想想,对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我们来说,大学老不老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即使你不能怀念一所老大学,也可以在你老了以后来怀念你读的那所曾经的新大学。因为那时候,你已经和你的大学一起变老。更何况,你其实真正怀念的并不是那所和你一起变老的大学,而是你那消逝了的青春。
(作者为同济大学中文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