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全国“两会”以后,“工匠精神”这个词语开始受到很多人的关注,尤其在教育界,业内人士纷纷呼唤,“中国制造”需要一大批大国工匠来实现,旨在培养高技能人才的职业教育必须蕴含“工匠精神”的教育。
可从逻辑上来说,当我们谈及“工匠精神”,首先得先谈工匠,然后才能论及工匠精神。
工匠,在我们60后的眼中,其实已是一个若即若离、若隐若现的形象了。我们曾经对工匠熟悉极了,他们就出现在我们的身边———或者是门口的雨伞修补匠,或者说住在家隔壁,供职于国营工厂的老师傅……可现在,要问年轻人,你们认识工匠吗? 少有人会肯定回答认识。这个问题的重要不在于工匠是否存在,而是对工匠时代人们所从事职业的道德呼唤。要培养工匠精神,也许我们该重新审视我们的教育。
张轮
手艺人,可以无;但是工匠精神,必须有
今年假期我去海边走走,听到一位渔民抱怨,现在年轻人会捕鱼的越来越少,后辈们都上大学、去大城市谋生了;到山间徒步,偶遇兜售小核桃的山民,他告诉我,现在会上树打小核桃的年轻人越来越少,40岁以下会打小核桃的人没几个,原来采摘小核桃也成了一门绝技;后来陪了一位老外到成都宽窄巷子看杂耍表演,主持人说,现在会“晃板”(一个杂技节目) 的年轻人很少,已经没有家长会让小孩子从小学习这般武艺了。
不仅如此,就连我们小时候马路上巷子里敲敲打打、补盆镶碗、磨刀铲剪子的手艺人,也都成了尘封的记忆,偶尔被中年人用作回忆叙事的素材。很多儿时的能工巧匠,现在只能在旅游景点看到,成为了展示的“艺术”。
传统的手艺人,是不是会绝迹?小时候我们佩服崇拜至极的那些手艺,是否会成为历史?
答案无论是或否,大概都可接受。所谓手艺,顾名思义,就是需要靠双手完成的技艺,也是在特定历史阶段、特定的需求之下所需要的特殊技艺。手艺随着历史和外部条件的变化,出现或者消亡,都属于正常的现象。但是,一门手艺的养成,需要长时间的、枯燥而且重复的训练、有的还需要天赋,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
现在,随着大工业时代的到来,批量的机器生产代替了手工,机器人可以快速而且低成本地取代人类几千年以来所从事的手工劳动。有朝一日,机器人或许可以取代一切人类“手艺”类的工作。如果机器人取代工匠,也不必大惊小怪。
虽然工匠的工作可以被机器人取代,但是“工匠精神”是人类创造精美生活、推动社会进步和人类文明发展的必备,这是不可能被器物的表现所超越或代替的。“工匠精神”蕴含的不仅仅是精益求精、一丝不苟的内涵释义,也不仅仅是追求卓越的教育和训练的外延,它是人类的进化过程中所积累的最具价值的文明财富。今天,“工匠精神”被提及,绝不是回首对传统工匠技艺的回忆,而是对未来人们所从事的一切职业的道德呼唤。
近些年,从日用消费品到汽车、机器等大宗商品,人们越来越重视“品牌”,百年老店、名牌手袋皮包、瑞士手表、德国汽车等,一直被消费者津津乐道。就连我们厨房里煎炒烹炸的不锈钢锅,很多家庭主妇也要提及“双立人”或者“WMF”等品牌。不夸张地说,这些品牌的价值,不仅仅是功能、设计、材质这些字眼可以概括的,而是凝聚着匠人们的苦心积虑、百折不挠、世代传承、精益求精。
记得瑞士军刀曾经有一段时间放在我国一个闻名遐迩的小商品产销地区生产,后来由于一些可以预想到的原因,影响了口碑,引起瑞士政府的注意,立即被喊停。此后,瑞士军刀被规定必须在瑞士本土生产。产地的差别,不是做刀的钢材的差别,也不是气候的差别,而是做刀的“人”的区别———是训练有素、一丝不苟、一辈子专注于一项手艺,将自己手上的“活儿”看作是自己的声誉和生命的“匠人”,和草台班子、多产快销、偷工减料、片面强调产值和利润的“打工者”的区别。
实现“工业4.0”,硬件软件规范标准都可以引进,唯独“工匠精神”引进不了
谈工匠精神,不得不提如今的职业教育。德国的双元制教育培训体系闻名全球。在德国,学生从初中开始就分流,一部分进入“工匠”系列的培养路径,即进入职业教育通道,孩子们根据自己的兴趣,结合社会发展的需要,可以挑选自己所喜爱的技能进行学习。当然,职业学校和大学之间也有通道,孩子们日后想上大学还可以继续深造。
澳大利亚的职业教育体系也已经网络化、社会化。做红酒、做奶酪、做火腿、修水管、修汽车、修电脑,各行各业都可以在它的职业教育TAFE体系里找到。也许你会问,这不是在培养工匠吗,谈何“精神”? 确实,从个体上看,这都是在培养工匠,但从宏观上看,培养的是一个国家,乃至整个教育系统的“工匠精神”。反观我们的大学,千人一面的“同质化”办学比比皆是,历史上曾经的一些行业技校、企业技校也硕果仅存,大街上遍地的硕士博士,但是找一个修电机的技师却很难。以前马路上还能看见的泥工、水工、电工的牌子,现在也面临绝迹,即使有,大部分也都是中老年的打工者。还有一例,我国的造船业也很发达,尤其上海,工人多、产量大。但是很多情况下还需要邀请来自北欧国家的高等级技师。
在我国教育界和产业界,现在一谈到“工业4.0”,很多专家会报出一连串的关键词。但是,软件、硬件、技术、规范、标准……诸如此类,我们都可以引进、都可以向德国学习,可唯独德国制造业“匠人”的那种精神、态度和工作作风是我们难以通过“引进”解决的。
所以,要把“工业4.0”从概念变为现实,就需要倡导“工匠精神”,在教育中蕴含“工匠精神”的教育。发展经济,除了“互联网+”,我们是不是可以谈谈“工匠精神+”,或者叫“+工匠精神”。如果说“互联网+”代表的是搭载一种先进的技术手段,后者则是搭载一种精益求精的价值观。
从国家层面来说,工匠精神,是教育和社会发展的体系性构建
从个体来说,工匠精神,体现在对自己所从事的职业善始善终、坚韧不拔、一丝不苟和一种对卓越和完美的崇高追求。
“匠”在一定程度上,还有“平庸板滞”之意,我们各行各业,需要的正是那种坚恒与执着的“板滞”。教授、教师曾自嘲自己是“教书匠”。但是现在,这已是一种敬畏,有多少教授还可以自豪地称自己“教书匠”? 很多教育从业者,匠人精神已荡然无存。
从集体、企业或者行业来说,工匠精神,是品牌的塑造和核心价值的建立。工匠精神,是所有愿意买你企业东西、愿意花钱在你企业身上的消费者的体验。同样四个轮子上面加两排沙发,为什么消费者愿意花大价钱去买德国汽车? 难道可以用“崇洋媚外”一言以蔽之? 为什么我们不愿意用“工匠精神”去提升产品的价值,而自愿贱卖产品? 事实上,价格低廉极易带来过度消费,造成对资源的极大浪费。工匠精神,不仅仅带来优质的产品,还带来资源的节约。稍作拓展,一个具有工匠精神的人力资源成本也一样,给年薪三十万元的“工匠型雇员”,其价值远远大于三位年薪10万元的平庸雇员。这,就是工匠精神的附加值,而且是非线性的效果提升,绝非简单地加加减减。这,就是德国汽车、瑞士军刀、法国香水价格高,但是消费者趋之若鹜的原因。
不追求浮华、不追求同质化、踏踏实实有针对性地做好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是办企业、办教育都需要的质朴的思维模式。可现实生活中,我们却对这样的图景司空见怪:全体中小学生大学生,目标只有一个:分数;大部分家长,追求的目标也无二:高考。全部大学,都喊同一个口号:争创一流的研究型大学。但是,在大学的出口,我们却发现,有不少学士、硕士、博士毕业后却就业难。
学生找不到工作、企业又找不到人,原因无外乎,人才培养的专业结构出问题了,称之为“结构性矛盾”。目前的教育困境是:家长们和学生们不是走投无路,而是只有一条路,面临没有选择的苦恼。孩子们全部被赶到一个笼子里进行雷同的圈养。爱动手的孩子不适合做题考试,但是,他们可能是电机爱好者、是机械组装的爱好者,是电脑制作的爱好者,为什么不去做一个优秀的“工匠”呢? 很多家长想这样做,但是,遇到的困境是:这样的学校没有,这样的老师也没有。
在瑞士,连邮局里面盖邮戳等邮政服务都有专门的训练;在瑞典这样的北欧国家,有专门的训练飞机机务人员的技工学校。但是,在我们这样一个全球最大的航空业市场之一的国家,有几所学校有航空机务人员的训练? 发达国家,一架飞机落地,有17个人会上去忙前忙后,进行各种检查和操作。而我们国家,据说每架飞机只有9人;人口老龄化、社会分工的精细化,使得保姆这个职业已经得到不同层次消费者的青睐。但是,全国的高等教育体系中,极少看到保姆这样的专业。笔者曾经在英国的小城巴斯,走访过一个保姆学校,看了以后才知道,具有“工匠精神”的保姆,不仅仅是职业培训,更是对人类生命和人类生活的尊重。
我国高等教育“工匠精神”培养处于囧境之中
我们的大学生,都是“高考”这一途径的竞争胜利者,他们进行了十几年近乎白热化的考试竞争和残酷的题海训练,他们有极高的智力和毅力,他们是时代的“宠儿”,但是,他们知识再多,可“手不巧”,从大学的入口上说,培养具有匠人精神的工程师,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
再从工程师教育上来看,如果我们希望把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或者大姑娘精雕细刻成“卓越工程师”,起码,应该让他们具有“工程师气质”,而这个“工程师气质”,课堂教学是一部分,课堂之外的企业或车间里教学也应该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孰重孰轻,不言而喻。但如今,无论是研究型或者是应用型大学,实践环节教学,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实习,几乎都不处于主流或者次主流地位。举个例子,给学生上电机课程,我们现在的教学模式是宁可把学生关在教室里用幻灯片去讲解,也很少把学生带到车间里去在电动机旁边拆拆装装。于是诞生了一个笑话,一个电机毕业的博士研究生,连起码的三项电机的接线也接不好。我们可以设想,如果“实践教学的课时能够占到总课时数的三分之一、来自实践一线的工程师授课占总授课时数的三分之一、学生们在车间或者企业的时间能够占到总学制的三分之一”,这样的“三个三分之一”培养出的人,哪怕不是“卓越工程师”,也会是“合格工程师”。欲培养现代意义的“工匠”,大学即使做不到三个“三分之一”,工程教育的地位也亟待提升。
本来,应用型大学应该在倡导“匠人精神”的氛围上有更多作为,而现实是,很少有学校能静下心来做这方面的工作。现在的大学校园很热闹,有热衷创新创业教育的、有热衷学英文出国的、有热衷做题考研改变命运的、有热衷社会活动增强能力的……掩卷深思,我们有没有营造脚踏实地做好“工匠”的教育,哪怕是营造一点氛围?“螺丝钉”精神,这个字眼距离我们很遥远。大学里,投入很多精力去教学生们去创业、去实现自己的远大理想,这本没有错,但是,如果忽视根本的“脚踏实地”的精神,也许得不偿失。我们需要大学生们有“做老板”的理想和抱负,也要有“做工匠”的情怀和态度。
从师资队伍上说,我们现在大学里的教授们、或者海外引进的人才们,大多是校门到校门,有企业经验的人甚少,我们是不是可以在以后的工科教职的晋升条款中有“企业经验”这一条呢? 哪怕是短暂的实习也可以。在我们现在大学校园中,称呼老师,有称呼“老板”的,也有称呼“老大”的,但是很少听到“师傅”的,工匠一定程度上还需要“师徒”文化的衬托,“教书匠”问题,也是同样的道理。
我们现在的大学生,拿到文凭之后就去上班,毋庸置疑,他们一下子肯定“上不了手”,而企业里招人一定要“工作经验”———这个悖论有无解决办法? 博士毕业以后有“博士后”这个过程去衔接“读书”和“工作”之间不和谐的尴尬,那么,我们能不能有“学士后”这个阶段解决大学本科教育和企业用人之间的矛盾呢? 在笔者看来,可以腾出两年时间,制定特殊政策和特殊训练过程给刚刚走出校园的大学生,让他们充分接触社会实践和企业实际的同时,又能接受有针对性的教育和培训,称之为“学士后”阶段。“学士后”既能解决“本科毕业理论不联系实际的尴尬窘境”,也能为企业寻找合适的人选提供“人才库”和“蓄水池”。
最后,谈及“工匠精神”的营造,不得不提的就是目前大学的专业设置。我们大学教育的“专业”必须是在一定的“专业目录”框架下进行专业申办和学生培养,但现在很多大学遇到的一个难题是,专业设置有相对的稳定性和封闭性,专业与专业之间交叉少、专业从形式到内容的变更很难。现在的社会是一个“日新月异”的社会,新生事物的出现犹如“雨后春笋”,社会、经济、行业的发展对用工的需求是以社会的贴合度为标准的,即企业需要的工程师或者工匠,必须紧密结合社会发展、科技进步、和经济增长的需求。但现在面临的困境是企业能够挑选的对象是“专业目录”框架下培养出来的“温室花朵”。新型技术的发展,不仅仅是“快”,也是多种技术融合、多项技能的结晶,但是我们面对的现实是学院、专业之间的壁垒,所以,机器人的设计和制作,在现在的大学校园里,是机械、电子、力学的跨学科而成就的。这个“跨”何时能变成浑然一体,是培养未来卓越工程师成败的关键,也是目前突出的矛盾之一。
社会和经济发展,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人类文明的进步,需要的是能够解决具体问题、具有“工匠精神”的工匠,而我们的大学,哪怕是冠有工程应用型名称的大学,不用“工匠精神”去培养工匠,而是试图将每个学生都培养成科学家和领军人物。殊不知,瑞士,既有军刀、手表的匠人,也有赫尔佐格 (北京鸟巢的设计者)这样的大师,不矛盾。
供给侧改革,先从匠人培养做起,从匠人精神的培养做起吧。
(作者为同济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