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能让这个装着孩子的草筐顺流飘向狂暴汹涌的江涛?如果法老的女儿没有抓住那只载有小摩西逃离波浪的筐子,世上就不会有《旧约全书》,不会有我们今天所知的文明。多少古老的神话都始于营救一个弃儿的故事!如果波里布斯没有收养小俄狄浦斯,索福克勒斯也就写不出他最美的悲剧了。
昆德拉显然握住了俄狄浦斯悲剧的深邃意涵,最直白的说法是,命运不可违抗。而若深究,当一念之善转化为无穷之恶,善人是否要为自己所酿成的恶果付出代价?如果付了,便是悲剧;如果不付,便是伪善。这一命题自出现以来就横亘于每一个知晓它的人面前,无数创作者要借此命题作出自己的故事。如今,这个装着孩子的草筐被送到豫剧面前。
中国戏曲不是不表现悲剧,然而——其“悲”的源泉是如此不同。在传统剧目中,就算是至悲,也有“善恶终有报”的信念和被正义扭转的必然结局支撑着你,善恶都被脸谱化至最简单直白的地步,剩余的空间供人回味剧情之悲。古希腊的悲剧尤其《俄狄浦斯王》却如此不同,皇后与牧人之善使俄狄浦斯作为祸根活了下来,俄狄浦斯的正义之善却直接导向其生命最初“杀父娶母”的预言,而为了黎民百姓,如果不自惩,他何以凭一贯的正义走下去?尽管谁也认为除却命运,他是何等无辜,而恰恰命运无从改变。俄狄浦斯之“悲”不仅在表面剧情,更在善恶混沌、命运无常的矛盾。于是,由于中外悲剧内核的不同,戏剧形式就不可再延续传统。
豫剧《俄狄王》的五场结构,被介绍为“调查凶手的‘明线’和逐渐揭开身世之谜的‘暗线’交织推进”,实际上它继承了索福克勒斯的回顾式结构,每一场都高潮迭起,且在高潮中不断回到过去,真相一遍遍被冲刷,直到以全然袒露的面目令人为之震颤:稳健的构思和戏剧的矛盾相辅相成。每一场的高潮几乎都是三角鼎立的局面,充斥张力:先知这一角色作为预言的替身,在俄狄与其他人物之间不断周旋流转,强调无法抛却的命运。甚至重唱这一西方歌剧的形式引入,更将角色之间的连结变得更为紧密。为了让故事更加圆融,戏剧开场与尾声都使用了表达命运不可违的通俗歌曲,这却是在我看来值得商榷改进之处:虽然命运映证了自己最初的预言,与其自身形成了闭合性结构,可对于俄狄而言,知晓命运后他却永远回不到过去:他一贯的善良正义就此无法自洽,在最后一场,是本剧唯一的独角戏,俄狄自剖双目——以表其始终如一之善。我相信,这是俄狄对不可违抗命运的最后违抗,他的自惩并非只为解救黎国百姓,同时也是对不断劝其向恶的预言的一次自证:即使伤害自身也不以命运之名,做那个伪善者。善与悲在此形成巨大张力,在这里再回到故事的开头就难免有结构上的做作感,因此,最后一场中俄狄一人的归去就已经足够证明一切。
由于结构与内核的一致性,故事的场景与表现显得不那么主位了。全剧的表现张力、唱腔的运用都是为这一经典题材锦上添花且毫无挑剔的。场景上,豫剧《俄狄王》设定在远古时期的黎国,契合俄狄浦斯原型的主基调,强调人类由野蛮走向文明的痛苦回忆。唱腔运用恰当并且精彩:王后的唱腔加入了一些京剧色彩,使其悲戚更显柔美,滚白更符合俄狄绝望的忏悔心境……总之,演员唱功令人回味。值得商榷的是,知晓命运后的人物状态应该如何展现?舞台上的先知在服饰上几乎不具美感,其手举面具全程微笑的模样与印象中的神婆形象更加贴近,在这一形象下,很难相信她的忧国忧君王是发自肺腑。俄狄与王后在真相大白后都报以狂人般的疯笑,这一举止,在剧情上顺理成章,或许也是为了强调命运的玩弄感,却一定程度上冲淡了命运带来的巨大痛苦,也回避了心灵在命运的沉重回响。或许,遵循传统进行留白是这里更好的处理方式。可总体而言,每一个角色都有其完整的角色人格与存在之必要,此剧精彩程度与戏剧张力不输豫剧传统剧目甚至有出其上之处。
选择俄狄浦斯王作为题材是一件何等聪明却又何等困难的事情。豫剧身为一个在上海较少有人问津的剧种,通过拾起一个被人遗弃许久的孩子,展现自己对悲剧内核如此深刻的发掘,其剧种自身的表现能力又是如此令人折服。一艺术门类对命运的不断求索、对悲剧奥义的不断领悟,通过发人深省的悲切,为其自身带来善运。
作者:程泽睿
编辑:王筱丽
责任编辑:宣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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