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性娱乐》
[美] 查尔斯·罗森 著
孙锴 译
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
本书是钢琴家、音乐学家查尔斯·罗森发表于《纽约书评》的18篇书评与文化评论合集。在这些文章中,罗森敏锐又充满幽默感地回顾了古典音乐、21世纪的新音乐以及各式文学作品,既注意到了古典音乐在当代社会的变化以及现代流行音乐的发展,又批判了评论界的部分浮华现象。
>>内文选读:
怯场的美学(节选)
演出怯场的生理表现,类似于中世纪医学论文对恋爱这种疾病的描述。这种综合征的症状包括:颤抖、分神、战栗发热、恶心及无以言状的忧郁。
两种病症皆为百分百的文化现象,不但都是较高级社会阶层的产物,且从技术或生理上来看,对其后引发的事都是不必要的。两者常直接导致人们无法顺利达成目标或完成演出。
尽管人们都认为,这两种病症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缓甚至消失,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独奏会即将开始时,年长的钢琴家几乎与初次登台的年轻人一样,也会发生双手颤抖的情况。然而,钢琴家的演出经验越多,就能有越多精心设计的入场仪式,能产生更强的控制怯场的神奇效用。对钢琴家来说,最常见的是用热水洗手,也可以掰指关节或练瑜伽,不过必须保证每次演出前要进行一样的仪式。
莫里茨·罗森塔尔曾写道:“在一位艺术家的职业生涯中,唯一(思路)清晰的时刻就是演出怯场时。”这种理智的观点唯一显得矛盾的地方在于,此处的“怯场”在德语中算是个令人眼前一亮的双关语(字面意思是“舞台脚灯的热病”)。但上台演出前的恐慌,算不得是理智的反应,而是一种信仰——单有怯场不足以成事,但要成功必须怯场。
演出怯场由来已久,与演奏技巧的发展有关。但怯场真正成事的原因,是对钢琴家背谱演奏的要求。背谱演奏始于19世纪,本身具有矛盾性:这令演出看起来像钢琴家的自发创作,但背谱出错的钢琴家就要遭罪了。“背谱演奏”看似高级实则暗藏玄机。公众先是要求钢琴家背谱演奏,接着要求背得准确。
背谱演出从出现伊始就展露出怪异的不确定性。克拉拉·舒曼是第一个在公开演奏会上背谱演出的钢琴家,然而她丈夫的作品对背谱者来说却是极大的挑战。《克莱斯勒偶记》的最后一首也许是最出名的例子。主题旋律每次原样重复时,低音的音符总是出人意料,且伴随连续变化的切分音,整个作品充满了猝不及防的变化。在我听过的现场演奏中,所有钢琴家都会至少犯一个记忆上的差错。
背谱失败的例子里,当属克拉拉·舒曼的一个故事最为出名,虽然这个故事不一定是史实。据说,她在演奏门德尔松的《纺纱歌》时,像笼中松鼠般陷入死循环,一次又一次重复开头的主题。最终,在反复了八次后,她回忆起导向最后终止的小变化。当时在场的门德尔松显然感受到了克拉拉对他作品的热爱,向她表达了诚挚谢意。
有一回我上台演出前,一个朋友轻描淡写地问我:“如果你弹错了《“槌子键琴”奏鸣曲》开头的跳音,接下来仍然会反复呈示部吗?”当我演奏勃拉姆斯的降B大调钢琴协奏曲开篇艰难的华彩段落时,第一排的年轻男子狠狠肘击他同伴的肋部,说道:“注意听!”音乐厅的沉闷空气、演奏者不自然的演出服和场地上方刺眼的灯光——这一切将演奏升格为演出,一种介于通俗剧和十项全能比赛之间的戏剧化演出。现场的寂静并非因为观众在聆听,而是因为他们在观看——类似观看马戏团的走钢丝演员在表演惊险动作。
公众要求演奏会体现这种紧张的感觉,他们知道演奏家再怎么努力尝试,也只能无限接近音乐的真实本质。当然,的确有一些演奏家彻底告别了紧张,演出时心跳平稳,也不会释放出大量令人紧张的肾上腺素。在多年的非人努力后,这些音乐家设法将自己的演奏等同于音乐本身,尽力演奏过就可释然。尽管最优秀和最糟糕的专业演奏家间的区别显而易见,但一场好的演出与音乐本身之间也许仍然有着天壤之别,而不少人仅仅满足于填补前者那种能被感知到的差距。
作者:[美] 查尔斯·罗森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