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上海久事美术馆群落以双馆联动模式推出的开年大展“西行画录·东南园墅——建筑师童寯(1900-1983)特展”,引发业内外关注。
童寯是与梁思成齐名的中国第一代建筑大师。他的故事,缘何值得今天的我们聆听?他的融贯中西、通释古今,该如何理解?这一代建筑师们,掀开怎样不为人知的岁月?
为此,文汇报记者独家专访了“西行画录·东南园墅——建筑师童寯(1900-1983)特展”策展人、童寯之孙、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童明。
童雋,晚年时期
文汇报:围绕中国第一代建筑大师童寯,为什么这次展览设置了《西行画录》与《东南园墅》两个主题、两个展场?这两个主题一西一中,有什么样的关联吗?
童明:《西行画录》关于童寯西行旅欧的经历,《东南园墅》关于他回国之后,对于江南园林的研究。两块内容一东一西,一古一今,与人们对于童寯是一位识古通今、东西兼容的学者的评价很相符。两个展场涉及到的童寯的两种经历,看似是独立的,实际上也是非常有关联的,都指向了他的民族情怀。西行旅欧之后,童寯将学到的现代主义建筑思潮,用于归国后的本土建筑设计;而转向江南园林研究,则是他有感于当时祖国的传统文化在消退。童寯的一生,可以说是带着非常强烈的使命感去工作的。
童寯,法兰克福 黄金比例屋(德),水彩,画于1930年6月12日
文汇报:童寯早年游历欧洲,如何形成自己的现代建筑设计思想?这对于他日后回到中国的建筑实践有什么样的帮助?
童明:1930年到欧洲的这一趟旅行,对于童寯个人来讲是一个非常重要而且非常关键的转折。在欧洲,他不仅在意大利、法国等地接触到很多经典的建筑,还在类似于德国、荷兰、比利时等地,见证了很多新的现代建筑。
1930年,建筑正好在欧洲开始蓬勃发展,童寯旅欧时正好赶上了,也让他的这趟经历更加有意义。也就是说,中国建筑师在那个时间点,已经基本上与世界同步,同时接触到这种新事物的萌发和生产。
这无论从技术领域还是文化尤其艺术领域来讲,都是非常珍贵的内容。我们以往接触到的更多类似于像徐悲鸿或刘海粟,他们到西方去学习西方传统的绘画艺术,但很少直接进入世界发展进程,直接吸纳和实践新的艺术文化。从这层意义上说,童寯的整个欧洲旅行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童寯,威尼斯 叹息桥(意),水彩,画于1930年8月8日
在欧洲这次旅行之后,童寯先是到了东北,在沈阳的东北大学执教一年。而后因“九一八事变”来到上海,在华盖建筑事务所从事建筑实践,起点就是现代建筑。这家事务所宣称从来不做大屋顶,不做仿古之类的设计。这次展览的其中一个展场,就是华盖较早的建筑作品,北京东路230号原浙江兴业银行大楼。这件作品在当时的语境里非常脱颖而出。当时周边多是像外滩一样的建筑,有着蘑菇石、三花墙等元素,非常古典主义,但他们那个建筑非常简洁和现代。
这是一个起点。随后,华盖有更多更加超前的建筑实践探索。这是我们对于那个年代认知不是特别清楚的一段。我也希望大家能通过这个展览,看到这段历史。
也就是说,在20世纪初中西文化交流这个领域里,实际上已经有很多的内容非常深入。当时来自中国的年轻人,吸纳能力是如此之快,他们也跟随时代的发展,将新东西加以消化、理解、吸收、运用。也因而,上海在1930年代经历了建筑快速发展的阶段。
童寯代表作之一,上海大戏院,1933年设计
文汇报:江南园林与现代建筑看似是两个方向。为什么童寯日后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在江南园林的研究上?这些研究体现出了什么样的价值?
童明:童寯到上海没多久,就完全进入到围绕江南园林的考察和研究中。他是东北人,是到江南之后才更加深刻地接触到中国传统文化这一块,并且对此投入了极大的热情。
在江浙也即长三角一带大大小小的城市和乡镇,童寯对园林做了一次全面科学普查,这也是对于江南园林的第一次全面科学普查。展览中呈现了一张地图,标注了星罗棋布的江南各地以及园林。童寯实地走访了100多座园林,对它们一一进行实地记录,留下照片、文字描述,以及种种观点。很多园林地处偏僻之地,交通很不方便,还有很多园林是私家的,不对外开放,因此这个工作量是巨大的。并且,他也通过文献研究发现,在当时还有100多座园林由于战乱、破坏、荒废等种种原因,已经不复存在。
童寯在杭州,摄于1942年
我们从中能够看到童寯的志向和抱负。一方面,他在欧洲看到新的现代文化、现代文明冉冉升起,另一方面,他在回到祖国之后,看到自己本土的传统文化精华,在逐渐消退。这成为那一代人的一种使命。
豫园测绘图手稿,童寯手绘
测绘园林的难度是极大的。它不像一般建筑这么方正,而是极度不规则,且高度富于变化。园林的价值,更重要的正是这种复合性。它不仅呈现物质环境,呈现风花雪月的花、鸟、鱼、塘、树、木、山、石,更多的还是一个文化综合体,结合了中国传统的诗词、山水画、书法、各种各样的戏曲等等。可以说,它体现了中国文人的一种精神世界,可谓文化的结晶,而不是简单的建设,不是盖两座房子或者种两棵树就结束了。因而,园林不等同于景观,也不等同于建筑,它是集成的一个领域。
这种集成,是中国独有的一种建筑现象。我们讲到其他中国建筑,像是大屋顶、木构架或者怎么之类的,它们大体上跟世界其他的建筑,依然存在着可比性。园林的独特性却在于这种形式在其他地方看不到,让你不由把李商隐的诗句、苏东坡的场景给融入进来。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高度,最终的结晶是在园林上。
童寯《江南园林志》
童寯的江南园林研究做了一辈子,一直到临终前在病床上改稿,都是关于这方面的内容。他的《江南园林志》被公认为近现代关于中国园林研究的开山之作,用优美的骈体文来写的。实际上,他关于园林最早的写作是1936年用英文写的,叫chinese garden,就是为了向世界来介绍中国园林。此前他在美国看到,很多人把园林文化归入日本。因为日本在那个时间点比中国更加开放,对外交流也更多。日本的传统文化对于欧洲现代艺术的影响非常大,这也相应导致了一种误解,人们认为包括园林、山水画等等都是起源于日本的,但实际上它们更早的根源在中国。童寯想要纠正这样一种误解。
1937年《江南园林志》手稿
文汇报:时下,“建筑可阅读”的概念很火,园林作为一种特殊的建筑类型,该怎样被人们“阅读”?
童明:园林的建筑,就是一种典型的被阅读的建筑。
当我们走进“月到风来亭”“与谁同坐轩”,就是一种阅读。当你坐在这座亭、这座轩里,可以感受徐徐而来的清风,感受诗情画意的湖光月色。这种阅读,虽然不同于文字,但可能更加精彩。
这是人与自然,以及另外一个精神世界深层之处的一种对话和交流。这是我觉得园林建筑阅读的一个很重要的点。所以我们一般用“游园”这个词来形容走进园林。游园,不是说像我们今天去旅游一样,拍拍照就完了。这个“游”实际上是观和感的过程,直译过来就是“阅读”。你要通过建筑去阅读人生,阅读世界,阅读精神。
今天我们对于“建筑可阅读”的重视,我觉得特别有意义。我们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快速发展,有了一大批物质性建筑的积累。大家似乎越来越把建筑仅仅当作一幢楼房。用英文可能比较好解释。一般建筑叫architecture,但你也可以用building来称呼它。有人讲,architecture中有art,所以它与艺术是一脉相承的。对艺术性情境的接纳,是建筑的本能,也是它更高的境界。建筑是要往精神世界里走的,而不仅仅只是一个building,一个房子。
这对于当前来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提示。当我们越来越多的把“建筑”仅仅当作building,那可能面临大批量的这种生产。我们的城乡里多了这么多新建筑,但缺失了什么?缺了灵魂,缺了文化,缺了艺术,这是比较缺憾的地方。我们今天应该思考,如何能够把这种文化灵魂再重新融入到我们的生活世界中间。
对于建筑师或者建筑这份事业来说,有很多的工作要去做,很大的责任要去做。当我们漫步外滩街头,你会深切地感受到城市带给你的一种振奋。那就是建筑体现出来的一种力量。如果说它仅仅只是按照最低造价、最快速度去盖起来的一堆房子,那它什么都不是。
建筑艺术性的东西是一种积淀,跟历史和传统也是密切相关的。所以值得阅读的建筑是很多代人共同努力的结晶。对于历史保护和传承来说,也意义非凡。
苏州拙政园,童寯摄于1932-1937年间
采访:文汇报记者范昕
图片均由展方提供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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