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我在北京这十年》
子 禾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这是青年作家子禾的首部非虚构作品,书写自己在北京十年间生活经验,照见最普遍的你我人生,勾勒巨变时代的幽微侧影。
>>内文选读:
序 言
1
一棵大树枝叶婆娑地生在那里,哪怕是叶片上一丝细微的茸毛,都指向一片天空,一个不可预测的向度。因为这个事实,每一根茸毛都见证了树的无限性——或者说,是树的无限性滋养了这个事实。但这不是全部(哪怕仅就我们可以探讨的那种有限的全部而言),一棵大树,除了伸向天空的枝叶,还有扎入泥土的根须,它们来自无数个方向,黑黢黢,白森森,吸收着水分、矿物质、腐殖质,甚至往事(埋藏在泥土中的那些属于人类的故事——这就如同人不只活在物质上,还活在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是的,我本想用一棵树的枝叶隐喻生命未来的向度,用根须隐喻过往,但刚写下这个隐喻,就发现了其中的荒谬。然而,这荒谬却意外地揭示了我们在理解生命(生活)时会犯的一个令人战栗的隐秘错误——显而易见:树的根须并不只是来自于无数个方向,它们更是回向至无数个方向,这使得我们所说的“向度”成了一种游荡不定的东西,成了“来自”和“回向”的撕扯与共谋。
生命(生活)的过往也并非死寂,并非只完成我们所来自的,而是像树一样,也回向至无数的方向,成为我们无法也无力回溯的部分,成为新生的事实,而非仅仅是往事。往事是这个新事实的一部分。
这些隐藏于我们生命中的根须,它们的存在,本来是多么明了而确定,却被我们忽视。我们本能地忽视它们,不是因为其他,而是由于无力——现在与未来榨干了我们所有的精力,我们只能将无力面对的过往视为生活的蛇蜕,一件我们曾经穿过的外衣,一种遗落在荒野的死寂的风化物。但事实显然不会因为我们的无力而改变,那些根须虽不被我们的目光照亮,它们依然脆白,在黑暗中汇聚着光,按照自己的逻辑前行,并通过那前行勾连和撼动着树的枝叶。它们之于我们,如同渔夫们无力打捞的鱼群,闪耀无限的光斑,形成另一片隐秘的水域。
2
这本书,本来想写我离开北京(这个当代世界超级大都市)的前前后后,通过书中所写之人大致勾勒我在北京十年的城中迁徙(2004年秋天至2014年秋天,我先后在万寿寺、古城、六郎庄、三义庙、沙河居住),以此管窥外来人在北京的种种生活。但经过前后五六年的沉淀、发酵与写作,我才发现这个预设并非最重要的——我应该触及的是蛇蜕在风中转移掉的部分,即变形的发生,而不是留在那儿的一层薄薄的死皮,那僵死的事实。最重要的是,撕开我们能看见的现实的表层(哪怕只撕开一丝缝隙),看看游动在它内部的东西,血或气。
因而,十年的北漂生活降格为(或者说归位为)一棵旁枝斜逸的纷繁之树,将我导向了隐于土层深处的那些更为庞杂和更为幽暗之物:生活以下的生活。它们不仅属于这十年,也属于十年之前更多的十年,不仅属于我,也属于更多人,它们是一切当代生活意味深长的隐秘基础。
这棵纷繁之树,在许多个夜晚,贪婪地吸引着我语言的剃刀,令我刮掉它枝叶上的尘垢,一点一点,让我看到我作为自己书写对象——数以千万计的北京外来者,以及数倍于此的当代中国人——的一分子所生活的城市,所处的纷杂环境,所来自的幽昧过去,所呼吸的文化空气,所共处同一时代的人们正在塑造的时代,正在秘密回向的历史运作机制(一个巨大的隐形工厂),以及最根本的,游荡在每个人生命深处的幽灵般的孤独性。所有这些,在某种时候使我震惊地相信,我所处时代的其他人,甚至与我不同时代的其他人,也如我一样生活在我所窥见的这一切里——我们的境况,无论甜蜜与苦涩,几乎毫无二致。
回顾那些推进艰涩又令人心潮澎湃的似乎有所心得的写作瞬间,我确有发现某种秘密的欣喜,但也深感不安:我所窥见的生活,是那么不受控制地溢出了我所认为的生活。
无论如何,我记述的这些人(包括我自己),他们每一个的枝叶与根须,都在构造着我们的时代,以及我们时代的北京和中国,这个漂浮在无数人生命(物质和精神的双重生命)之上的超级人类文明大工厂、马戏团和造梦空间:不仅小裁缝、大学生、包租婆、进城农民、小商人、小职员、国企员工、诗人、小老板、青年知识分子、策展人、房产中介等,更有他们背后那苍茫潮水般的部分——农民、律师、服装设计师、大仙儿、官员、和尚、废品回收员、来北京看病的人、职高学生、保险推销员、流动摊贩、车间工人、艺术家、798的看客、交通协管员、货车司机,等等。
所有这些,历史与当代巨变盘根错节的产物,一定程度上重构了我对生活的认知,更让我感到惊异,对当下生活、对历史记忆以及人类本能——或者说,我惊异于庸常生活的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隐藏着宏大的历史学、纷杂的社会学以及迷离的哲学命题,比如:我们的生活不仅源于历史,并且也在双向地塑造着历史(属于未来的新历史以及往事的再生长),以回应历史来信的方式;我们强调道德优势,正由于它过于脆弱而多变,远不如人类本能诚实,血液、欲望、潜规则……我感受到这些,皆确之凿凿。
3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所写的这些文字,也一次又一次地锤炼了我,考验我的真诚,考验我的虚荣,考验我对我的同类的尊重,考验我对历史与时代的空气中无所不在的伦理及道德的碰触、感知、审视及言说。当然,它们也在考验我的迟钝与尖锐,借此我知道:我的尖锐还没有被生活的砂轮彻底磨秃,也还没有在生活潮湿的角落里锈迹斑斑。我的拘谨及直来直去,在这些文字中显得笨重而蛮力,不够机智,不够轻灵,也不够有趣——但这正是事实的一部分。
当凿子和剃刀第一次落下,这些倔强的文字就已无法改变,因为我也是我所雕凿的一切的产物,是这个时代一个悲哀的存在,是野心时代的庸常生活的一个可有可无的构成部分——这部作品,将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我的野心不能抵达的部分,它不够锋利,也不完美。而我无法将其抹去。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相信文字中永远有比故事更迷人的东西(我必须坦诚:这本书中没有离奇的故事),就如同生活中永远有比传奇更迷人的东西。我希望我的文字,我的生活,也能如此。这些文字,可能看上去纷杂晦涩,像一首幽昧的抒情诗,但我希望它们是诚实的,我也希望它们某种程度地撩开了生活之海那虚浮的波澜不惊,窥见了它可能会令人惊异的暗流涌动——哪怕极其有限。
我所写的每一个字,都是我呼吸过的空气。
我所写的每一个人,同时都是我自己。
作者:子 禾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