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节假期最后一天,忽然读到翻译家杨苡离世的新闻,不由怅然。年前,我正在读她的口述自传《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印象中,杨苡正坐在屋中,娓娓地讲述着记忆深处的人与事:封建旧家庭中的人情世故、令人怀念的中学时代以及西南联大时期兵荒马乱的大学时代。
在杨苡的记忆中,杨宪益、沈从文、吴宓、巴金、穆旦、赵瑞蕻等并不是以文学大师、翻译大家的面目出现。他们的欲求与困惑,并没有超越普通人。这也是读名人自传的乐趣之一,总是能看到历史人物普通而又伟大的瞬间。
比如,杨苡记忆中的沈从文,是“他笑眯眯的,一口湖南话很绵软,说话声音很轻,不害羞也是有点害羞的样子”,挑灯写作至深夜,一有机会就勉励学生用功读书。作家、诗人来访问沈从文时,他也会叫上喜欢文学、喜欢写作的杨苡“过去见见”。某天晚上,冰心自呈贡来到西南联大,作客沈从文家。“忽听到清脆的女声喊‘从文’,就见到对面沈先生的身影立起来,拿着灯往下走,灯在楼梯上移动,人就像飘下来似的。而后就听见沈先生大笑。原来是冰心从呈贡来看他。院子里立时欢声笑语,笑语未毕,他就朝我的窗户喊;杨小姐,下楼来见见冰心女士!”老友忽而相见的场景,很是感人,在动荡不安的世界里,重逢是难能可贵的慰藉。沈从文叫年轻的杨苡与作家、诗人们见面,自然是“润物细无声”的勉励方式,希望学生通过认识作家、诗人们,去用功写作。
最令我动容的并不是“名人轶事”,而是普通人的命运。这批注定不会被历史记录的人群,他们是如何面对汹涌的世界,又是如何被命运无情地捉弄。杨苡父亲杨毓璋在人生最春风得意之时突然离世。那时,杨毓璋患上伤寒,半夜里披着衣服去看因患病而哭闹不已的儿子杨宪益。就是这一拳拳爱子的行动,加重了杨毓璋的病情,导致家里病急乱投医,众多医生轮番上台,医疗方案各不相同,终于不治。杨毓璋的离世,也让杨家这个封建大家族落入到大厦将倾的轨迹中。杨家人的命运走向,自此彻底改变了。其中,尤以大公主、四姐的命运最为跌宕、惨烈。
二
大公主是杨苡的同父异母的长姐,母亲是杨毓璋的正室(杨苡喊她为“娘”)。由于是娘的第一个孩子,大公主从小就娇生惯养。大公主有过两段婚姻,十九岁时嫁给孙家少爷,但因夫妻不合,登报离婚。离婚后,大公主成为燕京大学的旁听生,这也让她认识了第二任丈夫,来自广东的赵先生。两人先是在外同居,“那个时代,我们这样的家庭,怎么能允许同居这样的事,但是能拿她怎么办”,只好结婚。大公主远嫁广东,跟着过去的佣人小田挑拨两人夫妻关系,“一是说姓赵的长得难看,二是说他跟你结婚是图你的钱”。在这些挑拨离间之下,大公主终于与丈夫对簿公堂,第二段婚姻草草了事。此后,大公主回到杨家,精神逐渐失常,就连母亲离世,也没有常人的情感感触。大公主下半生非常凄惨,患上乳腺癌后,家里给她寄的钱,被保姆克扣得厉害,身体状况亦是极差,“身上溃烂,一处处脓水”,不久后便已经离世。
四姐则是二姨太的女儿。与疯癫的大公主相比,四姐的命运凄惨程度,亦不遑多让。四姐的命运悲剧,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她的母亲是杨毓璋的二姨太。然而,“二姨太进杨家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她原是别人家的丫鬟,那家人要巴结差事,送给父亲的。”杨毓璋与二姨太的情感,并不深,只生了个女儿。在杨毓璋的遗嘱中,二姨太是可以改嫁的,然而宣读遗嘱时,却被去掉了。原因呢,“也许家里还是觉得杨家的妾嫁人了,没面子。”
时值乱世,大厦又将倾,所谓的“面子”,又是何其脆弱?杨家的第二大变故,则是存在中国银行的遗产,被三叔亏掉大部分。这是杨苡十余岁发生的事情。日常生活的待遇,从而发生变化。二姨太试图讨要说法、争遗产,报纸闻风而来,发了一通豪门宫斗的八卦新闻,“得罪了娘,也得罪了整个杨家”。小心翼翼维护的脸面,就此无情地被撕破。此后,二姨太与四姐搬离杨家,独自租房居住。四姐在中西女校的学业因此中断,将精力放在唱戏上。
以唱戏为生的四姐,由于豪门女公子的身份获得了媒体的关注,但职业前景并没有变得更好,反而成为了阻碍。在那个时代,这是下九流之人才会从事的工作。一位豪门女公子,怎能在戏台上抛头露面呢?在杨家与中国银行的打招呼之下,四姐无法在天津戏园立足,只得下海唱戏,四处奔波,艰难赚钱。四姐没有童子功,只能比一般演员更加努力。她“最后一次唱戏,早上刚打了胎,晚上就登台”,导致大出血而死。命运的无情与无常,显露无遗。
三
对于普通人来说,未来是难以预测的,命运是无法掌控的。这当然不是说,普通人随波逐流,放弃与命运搏斗。相反,越是纷乱的年代,越是需要锚定的精神与力量。杨毓璋的后代里,唯有大姨太(杨苡的母亲)的三个孩子拥有令人瞩目的事业成就与近乎圆满的人生。同样的家庭背景,各自的命运却有着如此巨大的差异,其中原因不能不令人深思。
杨苡的母亲名叫徐燕若,因家中供弟弟读书,便被父亲卖给杨家做妾。那一年,徐燕若十五岁。婚后,徐燕若生下杨宪益、杨敏如、杨静如(即杨苡)。为杨家生下唯一的男孩后,徐燕若的地位得到提高。与此同时,徐燕若好学与温顺的性格,颇得杨毓璋的欢心。这一度让大太太产生危机感,试图拉拢二姨太对抗之。不过,徐燕若不争不抢,对大太太仍是尊重有加,将宫斗争宠化于无形中。
封建旧家庭中,等级分明,规矩多,正室是家中的绝对权威。侧室是很难掌握自己的命运的,往往需要看正室的脸色。遇到善良之人,可和谐相处;遇见悍妒之辈,则极有可能被逐出家门。因此,杨苡说“母亲的运气不错,但这都是撞上的”,自然是极为中肯的话。
徐燕若的“运气不错”的地方,大约有三:一是头胎生了男孩,二是丈夫教她念书,三是正室人善良。然而,徐燕若到底对姨太太的身份以及父亲卖女的行为有所芥蒂。“‘大姨太’是母亲在杨家的身份,也是她的‘不平等的起源’,是她一辈子想摆脱又摆脱不了的。”她恨父亲将自己卖掉,父女俩从此不复见面。
徐燕若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总在为亲人的命运谋求更好的出路。她对姨太太的身份,心怀芥蒂,所以一直希望妹妹能做正室。然而,她的妹妹却让她失望了。妹夫得败血症后,妹妹与拔牙医生在一起,成为别人的外室。在夫家学会念书的徐燕若信赖读书的力量,除了供弟弟念书外,还力排众议为两位女儿争取读书的机会,一直鼓励儿女们读更多的书、获得多的知识。与之相比,大太太、二姨太对女儿的教育,显得没有那么多热情。如大公主虽以旁听生的身份进入燕京大学,但在学校期间,更多是参加活动,而非学习。二姨太带着自己那份遗产离开杨家后,便叫四姐退了学。其中缘由,大概是中西学校的费用高昂吧。各自母亲在教育投资和态度上的不同,孩子们的命运在这一刻,便发生悄然的变化。读书也让杨苡有更多的底气走进广阔的世界。
“人的一生不知要遇多少人与事,到了我这个岁数,经历过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新中国成立之后发生的种种,我虽是个平凡的人,却也有许许多多的人可念,许许多多的事想说。”《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自然不只是家族传记,也不只有豪门故事,还有许多普通而平凡的命运,如丫头来凤的故事、杨苡与“大李先生”错过的爱情、中大时代的两大惨案,等等。这群普通人的生命,并非是历史河流的碎石,无法觅迹。他们仍活在个人的记忆中,是个体的生命史诗中极为重要的篇章。与宏大叙事相比,这些个体的、琐碎的日常生活,总是会在某个瞬间,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予人绵厚的力量。
作者:王辉城
编辑:郭超豪
责任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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