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爆发。
此后一个月内,我辗转成都、什邡、绵阳、都江堰、汶川、北川、青川、平武、茂县、松潘等地,参加老部队抗震救灾活的那段时间,我主要是采访受灾的学校,采访手记断断续续写了五个32开笔记本,有些地方已经被泪水打湿了,在此我摘录几段——
之一:最初看见“张米亚”这个名字,是在一篇很小的通讯上——
当汶川县映秀镇的群众徒手搬开垮塌的镇小学教学楼的一角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名男子跪仆在废墟上,双臂紧紧搂着两个孩子,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两个孩子还活着,而“雄鹰”已经气绝!由于紧抱孩子的手臂已经僵硬,救援人员只得含泪将之锯掉才把孩子救出。
“雄鹰”是映秀镇小学二年级教师张米亚。
后来得知,映秀小学遭受的灾难是空前的,张米亚所带班级30名学生在地震发生的瞬间全部被埋,后来几乎有一半获救,是全校所有班级中获救比例最高的。张米亚的同事说:“张米亚多才多艺,爱好广泛,会打篮球,能歌善舞,被人称之为阳光大男孩……他平时机警过人,但这也许是他最机敏的一次了,我完全能想象他竭尽全力保护孩子的情景。”
之二:谭千秋,绵竹东方汽轮机厂所属东汽中学学生工作处主任,四川省特级教师。在汶川大地震中,东汽中学一栋教学楼顷刻坍塌。当时,谭千秋正在教室里上课,他迅速组织同学们向楼下疏散。当他得知有几个同学还没有离开,立即从三楼返回四楼。看到水泥天花板即将坠落,他奋不顾身扑了上去,用双臂将四名高二一班的学生紧紧地掩护在身下。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当人们从废墟中将他的遗体扒出来时,他的双臂还是张开的,趴在讲台上。手臂上伤痕累累,脑袋后部被楼板砸得凹了下去。四名学生在他的保护下成功获救……
危难之际,伸开自己双臂的不仅仅是张米亚和谭千秋。在倒塌的学校里,就像雨后春笋一样挺起那么多人民教师的脊梁。灾难突然降临,英雄随之诞生。
我的采访本里有几百个名字,我与他们从未谋面,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年龄,我只知道,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人民教师。英雄并非都是扭转乾坤的大力神,有时候仅仅只需要展开自己的双臂。
还有一个人物和他的故事,在我的采访笔记里占有相当大的篇幅——
课间休息的时候,孩子们在二层楼的楼道内蹦蹦跳跳。老师来了,一脸紧张,黑着脸训斥,别跳了,再跳楼就要跳塌了,要跳到操场跳去。学生们跑到操场上挤眉弄眼,他们再也不跳了,他们看着他们的老师交头接耳地嬉笑:叶老师真有神经病啊!
自从上个世纪80年代建成这座教学实验楼之后,叶老师的神经就开始不正常了。因为据他了解的情况,这座教学楼的施工属于检验不合格的建筑,栏杆是摇晃的,墙壁上底灰时不时地剥落,电灯泡五花八门各式各样。
幸运的是叶志平后来当了学校的校长,他除了进行教学楼的加固,还干了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就是经常在学校搞紧急集合。从2005年开始,叶志平每学期搞一次突然情况下的紧急疏散演练。假设突发事件发生后,每个楼层的学生在什么时候经过哪一层楼梯,老师此时应该站立的最佳位置,学生疏散后的集结地域,都有具体的规定。
杞人忧天,事出有因。天塌了一次。地震发生的时候,安县桑枣中学的应变措施是从容不迫的,有的师生甚至感觉到这就是一如既往的演练,老师们迅速按照指定的位置就位了,学生们开始有计划地撤退。2200多名学生和近100名老师,从各个教室和办公室里,全部冲到操场,以班级为单位集合点名,用时1分36秒。这是真正的居安思危,化腐朽为神奇。
在那些揪心的日子里,我一边采访,一边被深深地感动着。白天顶着骄阳跟随部队施工作业,夜晚在帐篷里打开电脑,汗流浃背地写啊写,把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一泻千里地写下去。
《遥远的信号》这部小说的主要部分,应该就是在抗震救灾的战场上写下来的,设计人物的时候,张米亚、谭千秋和叶志平等生活中的真实人物形象,历历在目。事实上,这部作品更像一部纪实小说,从人物到故事甚至语言,都来自于那段如火如荼的生活。
为了方便读者阅读,我把故事梗概介绍一下——
女大学生谭晓琪在课堂上突然感到晕眩,并从父亲匆忙中断的短信“我在”这两个字里预感到不祥,谭晓琪以最快的速度踏上了返乡的道路,随着公路拥堵、汽车抛锚、风雨交加等情况出现,她越来越证实了,震中就在她的家乡。一直让谭晓琪感觉冷漠的同座,是面临转业的解放军少校季松桥,在情况明朗之后,季少校穿上了军装,并宣布进入紧急状态,立即成立救援小分队。小分队由三个人组成,季松桥和谭晓琪,还有一个看起来痞里痞气的“花格子”。他们这一路跋山涉水,并在途中克服重重困难,利用电站的海事电话在第一时间向上级报告了震中位置——锦绣中学。
在另一个场域,当地政府先后派出几路报信人员,皆因道路中断或遇到余震而牺牲,未能达成报信目的。被埋在建筑物废墟里的中学校长谭恒杰,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六个孩子,并用讲故事、做作业等方式,鼓励孩子们开动脑筋进行自救,最终,孩子们用钢笔帽磨成的口哨,向废墟外面发出求救信号,并呼唤来了解放军的第一架、第二架直升机。而最先抵达震中的救援小分队指挥员——季松桥少校用七根钢筋吊起水泥板的一角,发现谭恒杰几乎被水泥板分割成两截。少校钻进去救出了学生,就在往外拖另一个学生时,洞口封死。少校和谭恒杰为学生组成了一个血肉屏障,保证学生全部被救出,少校和校长英勇殉难。
不客气地说,我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涌动出那些电影大片似的画面,特别是身陷绝境中的孩子们,他们不是我们想象得那样娇弱,不是我们想象得那样无能为力,在生死关头,在离开了家长的庇护、老师已经竭尽全力之后,他们自己同样能发挥出超人的意志和智慧,团结一致,群策群力,战胜困难,取得胜利。
无论时代怎样进步,无论生活方式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居安思危是永远都不能松懈的。我们这一代人有责任和义务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但是我们不能保证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永远不会再有艰难困苦,我们更重要的责任是让我们的后代强大起来。(作者为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军旅作家,新著《遥远的信号》即将由天天出版社出版)
作者:徐贵祥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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