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浙江文艺出版社“KEY-可以文化”推出了作家、评论家李敬泽的黄河旅行图文随笔集《上河记》。李敬泽是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作家中的考古者”之称,本书中,他秉持贯通古今、富于哲理的笔调,在对日常见闻的描写中融入大量对历史的追溯与思索。
《上河记》
李敬泽 著
KEY-可以文化 | 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上河记》收录的15篇散文汇集了李敬泽行走于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山西一线的所见所感。2000年,李敬泽曾作为“走马黄河”考察团作家之一前往黄河中游地区开展社会文化考察,从仲春到早秋,度过了绚烂多彩的时光;2019年,借着“吕梁文学季”活动的机会,李敬泽来到山西,再次回到黄河边。“黄河使我有了几十个富饶丰满的日子:喧闹、沉静、鲜艳、晦暗、快乐、沮丧、放浪、庄重。它们在此前此后的日子里闪闪发光,我乐于回忆它们,从中选出十几个日子在电脑上重新过一遍。”河边的点滴在记忆中熠熠生辉,李敬泽精心写下最具代表性、给自己留下最深感触的日子。
不同于常见的一味关注著名景点、历史名人的“旅行笔记”,《上河记》中的散文以紧贴当地日常的视角,将目光聚焦于凝固着历史痕迹的旧牌匾、楹联、门楼、城墙、堡寨、庙宇,历经时光雕琢的古老渡口和村庄,以及当地特有的物产和节日、风俗等。村街深处“上了年纪”的楼阁、村头外观独特的嘛呢堆、枝枝丫丫伸向天空的木架子、看似平平无奇的地震湖……容易被忽略的角落里,处处蕴藏着神奇的文化密码。除了等待着旅人发现的景物,散文中还书写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丰富的生活体验。跟随《上河记》的笔触行走,仿佛能听见各种质朴的乡音,看见当地人亲切的面容,亲身体验黄河沿线的生活,继而揭开历史的面纱,走进一段段韵味悠长的旧时光。
与文字相呼应,书中穿插着50余幅彩色照片。相机记录下行程中的风物,亦凝聚着无限情感。作者手绘的路线图、城堡平面图,更将记忆的脉络直观展现。
当亲眼看见黄河之水,亲自感受黄河边的生活,李敬泽坦言:“我为它浩大的、流动不居的多样性而惊叹。”不同的思想和风俗在这里交汇,这里的文化与滔滔河水一样,包罗万象,源远流长,折射出炫丽的色彩。这多样性正是中华文明的活力与魅力所在,“没有这种无限的多样性就没有这个民族,没有这个被人谈论的中华文明和文化”。
阅读《上河记》,开启一段穿行于时空之间的黄河之旅。在玫瑰与酒的香气中,从来自时光彼端的眼眸中,凝望壮阔的文明之源,勘探黄河本真的面貌。
>>内文选读:
蝴蝶与花儿之浪
2000年6月9日
按计划,6月9日的高潮是在大河家。大河家的妙处我其实不知,在兰州时,朋友斩钉截铁地说:“一定要去大河家。”那好,就去吧。
那天下午终于到了大河家,吃了一碗面条,我就开始思考为什么“一定”要来这儿。这儿有一条街、一架桥、一座山,街热闹而破败,桥跨黄河,山是狞厉的血红色,如此而已。
还有著名的保安腰刀,有两间铺面是保安腰刀厂的门市部,进去看看,不咸不淡地赞一声:“好刀!”大河家是保安族聚居区,有“保安三庄”——大墩、甘梅、高赵李家,族人在一百多年前由青海同仁县保安城迁来此地。这是个铁匠民族,他们打制的刀大多销往藏区。
总之,在大河家,期待中的高潮并未出现。现在我把6月9日这天重新细看一遍,我看到了居集,看到了仄新坪,通往大河家的路上才是高潮迭起——
在居集,我的牙差点被拔掉。居集是积石山县的一个乡,“文化大革命”期间改名“红卫公社”,它现在还叫居集,而且还是一个“集”。6月9日正逢集,一条街上人头攒动,到处是赶着车、赶着羊来赶集的男人女人、尕娃老汉。
我说:“张师傅,咱们也去赶集吧。”
张师傅不太愿意,在临夏,张师傅明显地变得小心谨慎。
但张师傅还是把车停下了,他等在车里,如果我不知深浅惹下什么麻烦,他就可以载着我飞快地跑掉。当然,在此之前我先得飞快地跑回车上。
但平安无事。我在集市上转了一圈,所有人都忙着卖、忙着买、忙着看,很闹,闹着一团喜气。
在一个牙医摊子前,我停下来,蹲下去。牙医是个中年人,穿一身蓝布中山装,俨然一个“知识分子”。蹲着的还有三位老汉,头戴白帽,架着水晶眼镜。这样的老汉在临夏农村随处可以见到,他们长髯飘飘、衣衫洁净,自有一种端严风度。
老汉们正在研究一堆牙——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牙,有几百颗吧,它们堆在这里,你不必分辨这是人牙还是别的什么牙,你必须相信这是这位牙医的累累战果,他把它们从几百张嘴里逐一拔下来、收藏着。老汉们拨拉着这堆牙,不时挑出一个,对着阳光仔细看,一边和牙医讨论,这颗牙是不是个尕娃的?吃糖吃得太多了。
我也想下手去拨拉一番,但我总觉得别人的牙会咬我的手,便对牙医说:“我这牙疼了两天了,你给看看。”
噢?牙医和三位老汉全来了精神,牙医问:“哪一颗?”
我胡乱一指:“在左边。”
牙医从小箱子里掏出一个放大镜、一面镜子,然后说:“张开嘴。”
我看看那两件东西,心一横,把嘴张开。牙医凑上来,老汉们也凑上来,我的牙通过放大镜反照在镜子里,他们一起仔细观察了我的口腔。然后,牙医向我宣布:“左边的牙好着呢。”
我心里一松,马上就有点惭愧,看看,小人之心了吧,还想考验人家,可人家也不是随便拔牙的,“左边的牙好着呢”,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了。
但,牙医一边从小箱子里继续往外掏家伙,一边接着说:“右边的牙坏了,拔掉吧。”
右边?我看看三位老汉,老汉们关切地看我,肯定地点点头。
牙医挑出一个状如钳子的器械,在装有某种透明液体的玻璃瓶子里蘸了蘸,应该是消毒吧,然后注视着我,目光坚定,说:“来吧。”
我崩溃了,我不想让我的牙加入那一堆牙,我站起来,一边溜一边嘟囔:“我今天不拔了,我不疼了,我下回再说吧!”
作者:易肖奇
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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