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人气老师张一南全新力作,带读者一次读懂中国六朝文学。
从东汉末年到隋朝初年,跨越300余年的六朝文坛,涌现出许多耳熟能详的大诗人,从曹家三父子到建安七子,从田园诗人陶渊明到山水诗人谢灵运,从素颜也帅气的嵇康到塑料美男子潘岳等。没有六朝诗人的探索,就没有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
作者在本书中,悉心详解六朝文学史的发展脉络,通透解读30余位文人的生平经历、名篇佳句与创作风格,以一贯的轻松幽默、深入浅出的方式呈现六朝名士的精神世界,带读者领略六朝文学的独特魅力。
《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六朝文学篇》
张一南 著
浦睿文化 | 岳麓书社2022年9月版
>>内文选读:
士族那些事
从西晋开始,“士族”这个概念就日益凸显。
什么是“士”?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宏大的社会史课题,不同时代的“士”的含义也不尽相同。“士”是一个精英阶层,但不是一个权势的概念。那种暴发起来欺压平头百姓的并不是“士族”,他们一样受到“士族”的歧视,甚至是“士族”主要的歧视对象,因为“士族”和他们打交道的机会比和平头百姓打交道的机会多得多。
我常用的比喻是,“士”就好比是《哈利·波特》里的巫师,是一种不可剥夺的天然属性,但与血统没有必然联系。“士”的意义,就在于不可剥夺性。“士”是可以识别的,有经验的人基本上一看就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士”。但是“士”理论上是不能考试的,没办法用一种标准化的考试筛选出“士”来,因为“士”要求的不仅仅是知识和智商。古人一直在致力于筛选出真正的“士”来,但是一直都不太成功。
跟“士”相对的是“庶”,也就是普通人,相当于《哈利·波特》里的“麻瓜”。“士”和“庶”的区别不是由职业区别的,就像《哈利·波特》里写的,巫师干什么工作的都有。有一些职业是士人做得多一些,有一些职业是庶人做得多一些,但不是绝对的。士人不一定比庶人有钱,也不一定比庶人官位高,只是受到的尊重比庶人高。士人和庶人的差异,理论上也是天赋的差异。中国古代一直有“清流”这个概念,也可以理解为《哈利·波特》里的巫师,为了跟那些掌握了权力的麻瓜做一个区别。
如果你不仅自己是巫师,而且全家都是巫师,那么你会比一般的巫师更受尊重,也就是士族。非要给一个量化标准的话,就是你的爷爷、姥爷、爸爸、舅舅都是“士”,再量化一点,都是五品以上官员。但是,这个量化标准非常不一定,因为士族最讨厌量化标准。可能你的爸爸、爷爷都没有做官,仍然会有人指着你说:“这可是谁谁的重孙子啊。”特别是,你自己越强,这个标准就会被放得越宽容。只要你这个人被大家认可了,大家就会乐于把你祖宗八代的牛人亲戚都翻出来,证明你是一个士族。鉴于每个中国人多少都是会有一点牛人亲戚的,所以很多时候,人们说话的时候不会多想,而会直接把这种肯定是“士”的人叫作“士族”。
反之,如果你的家庭是士族家庭,但你自己长废了,那你就是哑炮,是“不肖”,并不是生在士族家庭就进保险箱 了。如果你出身的家庭不是“士族”,仍然不妨碍你个人可以成为一个“士”。这种人叫“寒士”,相当于《哈利·波特》里的麻血巫师。当时的社会对寒士的尊重要比对士族差一些,会默认寒士身上带有一些庶人的毛病,但还是会给予相当高的尊重,参见麻血巫师的待遇。《哈利·波特》里最伟大的巫师通常是麻血巫师,中古时代最伟大的士人也经常是寒士。寒士跟庶人的区别远远大于士族和寒士的区别,就像麻血巫师和麻瓜的区别远远大于纯血巫师和麻血巫师的区别一样。寒士跟士族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但是跟庶人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也就是说,一个庶人的孩子,在一个很小的概率下,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变成一个寒士,然后再让他的孩子变成士族,这是中古社会的上升通道。这个通道尽管狭窄,但还是存在的。寒士的待遇可以类比士族,但是和庶人不可能一样,这是中古时代人们心目中的正义。
如果你既没有家世,又没有个人才能,那么就会被视为麻瓜,也就是庶人。如果你既没有才能又没有教养,就算皇帝偶然给你一个很高的位置,你也会被周围的人看不起的。那时候的人看不起庶人是真的,但是不会看不起寒士。
衡量一个人是不是“士”有很多标准,其中一个重要标准就是文学创作。诗要写得好,要是能写赋就更好了。我们就是从一个人的诗里发现他的士族性的。诗就相当于《哈利·波特》里的魔杖。一个人会写诗,就证明他的士族教养达到一定程度了。如果不太擅长写诗,那我们还得考察别的方面。这就是为什么科举时代选拔官员,一定要让他作诗、作赋。
在这里,我们可以辨析一下“士族”“世族”“势族”这三个同音词。“士族”本质上是着眼于你的个人才能的,最多涉及你的直系亲属。说你是一个“士”,那就几乎完全是看个人才能了。“世族”就是说你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干这个的,一般需要三代以上。三代以上都是医生,就是医生世家;三代以上都是说相声的,就是相声世家;三代以上都是士,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世家”。“势族”就是说你们家现在在朝堂上很得势。“世家”可能现在在朝堂上已经不得势了,但他们的地位是一种文化地位。在朝堂上得势的不一定是贵族,可能就是暴发户,也不一定有什么个人才能,就是皇帝出于自私的目的,抬举他们而已。一般来说,被称为“势族”,并不是什么好事。
在朝堂上得势的人,一般都没时间写诗,被皇帝临时抬举上来的人,就更写不了诗了。会写诗的人,身份最高的,就是像陆机、谢灵运这样,出身于世族,家族里出过掌权的人,一般是在上一个朝代掌权,自己的才能又很优异的。身份最低的,就是像左思、鲍照一样,出身于地方上的小官吏家庭,也有书读,也可以脱产学习。家世低的,可以凭自己的才华补。社会最终是综合个人才能和家世出身,判断你是不是一个值得特别尊重的人,个人才能是高考科目,家世出身是会考科目。到最后拼的是高考科目,但如果高考考得好,会考有一门B,大家会说,小心啊,这个人偏科啊,到底是歪才还是做题家啊?但是会考没过门槛也不行,家世比左思、鲍照再低也不行了,在那个时代,比他们更穷的人家也出不了诗人了。从陆机、谢灵运到左思、鲍照,这个人群是可以写诗的。我关心的人群,就在这个区间。
与此相关,还有一组读音相近的概念:“庶族”和“素族”。所谓“庶族”,就是指全家都是庶人。你要么就是麻瓜,最好也就是个麻血巫师,就是说你只可能是庶人或者寒士,并且强调庶人的这一面,出身比较差。所谓“素族”,“素”就是清白,指的是没有做过浊官,手上是干净的。如果你是素族,你很可能属于士族,只是你现在不掌握朝堂上的权势。对应到现在,就相当于你家长辈都是教授,但是没有高级公务员。这种情况,大家对你还是很尊重的。这时候你遇见做公务员的,一般也会谦虚说我们都是小老百姓,但是心里的优越感还是很强的。就算你是庶族,如果你被称为“素族”,至少也说明你家没有不良记录,没有从事过低贱的职业,是庶族里比较好的人家,而且你本人很受尊敬,肯定是麻血巫师。也就是说,素族的下限,也要是寒士上层。一个寒士,人家说你是“素族”,是对你的恭维。所以我们看见史书上“素族”自己谦虚的时候,千万不要以为他们就是“庶族”。
由此也可以知道,“寒素”跟“寒庶”不是一个概念。“寒素”是指你们家是庶人而且没有污点,一般你本人是麻血巫师。“寒庶”的意思就是庶人,含有贬义。“寒素”士人是文学创作的重要力量,但是庶人不会参与到文学创作中来。一些不掌握权势的士族,甚至像陆机、谢灵运这样的前朝贵族,也会自谦是“寒素”。素族,也就是寒素加上不掌握权势的士族,是中古文学创作的绝对主力。庶族是基本没有创作力的。
我关心的这个群体,从陆机、谢灵运到左思、鲍照,是文学创作的主力。相对于权贵,他们都是寒素;相对于一般劳动者,他们都是贵族。当然,他们内部还是有差异的,也会互相看不起,所以大家总是觉得,一律管他们叫贵族,或者一律叫寒素,都不太合适。但是在他们之间,又没有一条分明的线,切分出谁以上就是贵族,谁以下就是寒素。
这个情形,就像我听说的一个民族普查中的现象。说有一座山,住在山脚下的是最富的人,越穷的人住得越高,住在山顶上的是最穷的人。问起他们的民族,每个人都认为住得比自己低的人是汉族,住得比自己高的人是藏族,而自己是羌族。最后,这个地方被定为羌族自治,但实际上,这些自称羌族的人,也同时被别人称为汉族和藏族。中古士族,甚至其他时空的中国人,在认知周围人阶层的时候,也有这样的特点。中古的这些人,可能人人认为自己是寒素,而认为比自己有钱有势的都是贵族,比自己没钱没势的都是提不起来的麻瓜。
这就需要我们在讲述他们的故事的时候,开启上帝视角,而不是听他们自己的“口供”。在我看来,从陆机、谢灵运到左思、鲍照,是一个群体,我们叫他们贵族也好,叫他们寒素也好,重要的是不把这些人割裂开来。我就姑且管他们叫士族了。
西晋是一个大一统的王朝。每一个大一统王朝都要面临一个不同势力整合的问题。西晋的士族来自魏、蜀、吴三国,曹魏的旧人跟司马氏的人又不一样,而且蜀、吴自己也有不同的阶层、不同的势力,所以西晋的士族社会结构是很复杂的。
士族的任用,在中古是一个大问题。从魏朝开始,曹丕就创制了“九品中正制”,也叫“九品官人法”。就是每个地方上推选一位德高望重的士人,这个士人必须了解这个地方的士族,而且很有识人之明,参考邓布利多1 的形象,这个邓布利多叫“中正”。然后由这个“中正”品评这个地方的士人,然后把他们分为九个等级,叫作“九品”。判断一个人的品级主要有两个标准,一个是他的家世,另一个是他的个人才能。三年一评,根据你的表现,还有可能升品和降品。
今天的人都习惯标准化考试,总觉得这种做法不可理解,觉得看家世不就是走后门吗?不考试光看本人,能看出什么呢?我们得考虑到当时是没有大学的,一个人接受的高等教育主要是靠“家学”。所以出身名门,相当于现在从名牌大学毕业。今天去找工作,人事要先看毕业的学校,然后面试,我们都觉得是合理的。如果放着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不要,录取了一个很差的学校的毕业生,反而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来。中古的人看待“家世”,跟今天看待“学历”是差不多的。至于看人而不是考试这个问题,标准化考试也有盲点的,我们今天仍然能体会到这样的问题,其实一些有经验的老教师看学生看得很准的,他们看学生以后的发展,有时候比标准化考试还准,所以我个人是相信可以有“中正”这种存在的。当然,“中正”能不能称职,看人准不准,受不受外力左右,这是另一个问题了。所以九品中正制是有它的合理性的,这只能说明,中古是一个重视士族性的社会,更重视你这个人怎么样,而不是你的专业技能。
顺便说一下,这个“九品”不是对应官品的,不是评到几品就做几品官。一品只是理论上的存在,从来没人评到一品。理论上二品才叫“上品”。能评到二品的,一代人里也寥寥无几。三品以下理论上都叫“下品”。评到二品的话,起家官给五品,这个待遇就非常高了,一定得是天才少年。三品一度也算是上品,起家官可以给六七品,后来三品也算下品了。所以下品是很大的一个范围。下品起家官只有八九品。当然起家给九品已经很好了,寒门子弟得到这个待遇,全家已经高兴得不行了。很多士族子弟起家官是“不入流”的官,还给不到九品,比如沈约就是。
九品中正制发展到晚期,大家越来越不满了。据说有个说法叫“上品无寒门,下品无高第”。这个说法有好几个版本,也有说“下品无势族”的,也有说“下品无士族”的。要较真的话,真正的“上品”是极少数人,“下品”已经很好了。所以“上品”肯定不可能有寒门,但是说“下品无士族”怎么说都有点夸张。如果我们模糊一点,认为上品和下品是相对的概念的话,那么首先这个问题显得不那么严重了,因为上品和下品的概念并不清楚。其次这就相当于说,名校毕业生都能找到好工作,一般学校的毕业生都找不到好工作,这肯定是不公平的,但是从人事部门的角度讲,这并不是趋炎附势的问题,而更可能是出于保险的考虑。因为考虑到社会上一般人的意识,优先录用名校毕业生不容易引起争议,四平八稳。这里的问题其实是,本来“中正”是应该一边看着门第这种有形的东西,一边看着本人的贵族气质这种无形的东西的。但是发展到后期,越来越重视有形的东西,忽视无形的东西,这其实是违背士族精神的。如果重视有形的东西,我们还不如标准化考试,来看有形的成绩。对于这个说法,我们应该做这样的理解。
在文学上,跟士族化的时代背景相应,文学的发展也变得更适合士族了。在西晋,主要体现在排偶化,也就是诗里的对仗句越来越多了。诗的排偶化从建安时代就开始了,到正始时代是一个低潮,到西晋又继续演化,愈演愈烈。西晋开始出现了长篇的通篇对仗的诗,这是把赋的特点引入到诗里来。这种很强的形式感符合当时士族的审美。而且写作这种长篇的、对仗的作品,对学问的要求比较高。这种偶对的思维方式,以及你如何去运用对偶句,是可以反映你的士族性的。
说起来有点玄,写诗是可以反映人的性情的。其中,会不会写对仗,是可以说明一些问题的。所以直到晚清,科举制的最后时刻,还是要考五言排律的。五言诗在近体化的过程中,在晋宋主要是解决一个对仗的问题。与此同时,赋的地位越发高大,说理的色彩越来越浓。
刘勰对西晋文学的评价不高,他说:
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前史以为运涉季世,人未尽才,诚哉斯谈,可为叹息。
刘勰认为晋朝“不文”,这是综合两晋来说的。得出这个印象,主要是距离他更近、时间也更长的东晋,写诗的人不多。但是,就太康而言,他不得不承认那几年“人才实盛”,作家很多。包括张华(字茂先)、左思(字太冲)、潘岳(字安仁),陆机(字士衡),还有跟潘岳齐名的夏侯湛(243—291 年),陆机的弟弟陆云(262—303年)。夏侯湛在今天看来已经不是重要的作家了,陆云的文学创作也不是很有特色。现在一般把潘岳和陆机并称为“潘陆”。除此以外,还有傅玄,还有“三张”(张载、张协、张亢三兄弟,大家记住张协,别把他和张华搞混就可以了),剩下应璩、成公绥,我们放在正始文学里讲过了,孙挚不重要。刘勰认为这些人是西晋的重要作家,他们的作品一个是华丽,所谓“结藻”“绮靡”;一个是清高,所谓“清英”“流韵”。形式上讲究,神韵上清高,这是典型的士族文学特点。最后刘勰认为这些人“运涉季世,人未尽才”,都是有才华的人,但是赶上了末世,没来得及充分发挥他们的才华。
西晋留给文学家创作的时间确实很短。前期好长一段时间还在忙着打仗,中间稳定下来以后,文学宗主贾谧是一个口碑很差的人,后期又有八王之乱。所以留给文学家的时间很仓促,可能他们来不及创作出更好的作品。但是就是这样,西晋还是给我们留下了一批文学经典。
刘勰评价西晋的诗说:
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
他形容这个时代的诗是“轻绮”。“轻”就是不厚重,投入的感情没那么深,意思没那么深;“绮”就是艳丽,这个时候开始讲究形式的美。刘勰说这个时代的诗人是张华、潘岳、左思和陆机。“轻绮”的毛病,这四位都有,我觉得潘岳最典型。张华和左思主要是追求“绮”,太想把诗写得有声有色,倒未必是“轻”的。陆机不是没有感情,而是把感情藏起来了,他写得很动心的时候,别人以为他是在模拟,是在讲形式,所以也就显得“轻绮”了。后来的谢灵运也有这个问题。
刘勰对西晋的诗有一个很经典的评价:“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辞采比正始要繁缛,这个像建安;但是它又没有建安那种青春期的表现欲,骨力又比建安柔弱,这个像正始。所以,太康文学其实就是综合了建安的形式美和正始的内敛。这样就显得“轻绮”了。
刘勰概括西晋诗的问题,还是很中肯的。“析文以为妙”,就是像小学生作文那样,分析别人哪点写得好,然后往上套,这样你写出来的东西,可能按照你的理论体系,在某一点上能跟经典作品长得像,你就觉得特别好,但是这样离文学已经远了。“流靡以自妍”,差不多也是这么个意思,就是有一篇经典作品,大家都觉得它好,你去分析它哪儿好,在这个基础上再往前走一步,这时候只有你自己清楚你是在什么地方往前走了一步,再拿出来,可能大家都不觉得好了,你就说,“你们都不懂”,自己觉得好。这是毛病,但也是有了文体学才能有的毛病。士族文学容易有这样的毛病,所以这两句不仅仅适用于太康一朝,也基本上适用于整个六朝,唐代的大多数人也有这个毛病。再往后,宋人作诗也有这个毛病,宋人“以学问为诗”,经常被人诟病,就是这个问题。今天我们的学院派搞文学创作,不管是新体的还是旧体的,也都普遍存在这个问题。
通过文体学分析来学习创作,就会产生这样的问题,但并不是说,你只要不明白文体,就能写出好作品来了。天才永远是天才,没有天才的人,不管有没有文体学,都写不出一流的作品,有了文体学能稍微写得像样一点。但是像点样终究只是像点样儿,所以就制造了一大批平庸的作品。刘勰说的问题,是学了文体学没消化的问题。
作者:张一南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