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史讲义——给硕士生的七堂课》为葛兆光讲义系列之一,凡八讲,是作者十年间给硕士生讲授“古代中国学术史研究”课程的讲义结集,主要涉及古代中国学术研究的历史、应当掌握的学术方法,以及中国学术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化历程。本书重点讲述思想史若干大关节上的研究史,以此呈现学术史研究的一般方法和思路,以及应读的基本文献。
本书经作者十余年反复修订,内中含有作者希望改变文史类硕士研究生教学方式的思考,值得反复研读。
《学术史讲义——给硕士生的七堂课》
葛兆光 著
商务印书馆出版
>>内文选读:
大家知道,1990年代,中国学界有一个学术史热,就是李泽厚讲的“学问家上天,思想家落地”。我曾经在日本的《中国:社会と文化》杂志上写过一篇文章说,中国历史学界,自从1980年代以来,经历了1980年代的文化史热、1990年代的学术史热和2000年代的思想史热。我本人也算是这一波“学术史热”的推动者,我写过有关沈曾植、王国维、吴宓、陈寅恪的文章,大家看《余音》那书就知道了。在当时,好像也确实起了一定的推波助澜作用。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1990年代这一波所谓的“学术史热”,还有不少值得反思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有人把学术史变成怀旧、抒情和对现实政治的批判。比如对王国维投湖自尽故事的追忆,对冯友兰曲学阿世的贬斥等等。这些有它时代的合理性,但它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史,毋宁说是思想史(也有人说是“生命史”或“精神史”)。当然,现在又出现一个新趋势,就是把学术史,变成学术八卦史,专门去搜集各种各样的学术八卦,比如谁与谁有矛盾,谁讽刺过谁,谁瞧不起谁等等。特别是,现在各种学者的日记、书信大量出版,更加引起一些人钻头觅缝、寻章摘句,当学术史的索隐派,拿着放大镜在巨人身上找瑕疵,仿佛成语说的嗜痂成癖,这很无聊。
第二个问题,就是学术史研究者,往往缺乏对学术本身的把握,好像总是在学术之外发议论。很多人研究王国维,集中关心的是他的大清认同(诸如始终留辫子)、他的投湖自尽(究竟是殉清,是畏惧民国,还是与罗振玉儿女恩怨)、他的精神追求(常常引用陈寅恪《海宁王观堂先生纪念碑》碑文中的“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但是,很少人真正懂得他的学术。比如甲骨文研究,他的《先公先王考》《殷周制度论》,以及辽金蒙元史的研究,有多少人真的懂呢?也有很多人研究陈寅恪,但他们并不真的理解当时学界对于中古史研究以及陈寅恪中古史研究的意义,更不懂得陈寅恪早期蒙古源流和佛教历史研究在所谓“预流”的国际学问中的意义;还有很多人研究陈垣,其实也并不懂得《明季滇黔佛教考》和《清初僧诤记》的好处在哪里。我们不妨举一个例子,假定有人从学术史上研究周一良先生,他的《毕竟是书生》和《唐代密宗》《牟子理惑论时代考》《乞活考》,哪一个更重要呢?
第三个问题,现在研究学术史的学者,恐怕对于现代中国学术的国际环境,以及现代中国学术的国际意义,了解得太不够了。其实,很多中国学术史上的问题,特别是现代的学术,不放在国际学术大背景下,是没有办法了解的。我举几个例子,比如,晚清西北史地之学为什么不能像欧洲日本一样,成为亚洲研究有影响的学问,却成为绝学?又比如,满蒙回藏之学以及西北西南民族之学,为什么在二十世纪逐渐从边缘走向中心?中国考古学为什么从李济开始,就像张光直说的那样,走上民族主义的道路,并且一直在“西来说”和“本土说”之间纠缠?为什么北京周口店猿人、仰韶彩陶、二里头遗址、大汶口龙山文化、安阳殷墟,会这样引人瞩目?为什么从杨文会开始的现代佛教研究,始终不如日本和欧美?
第四个问题是,没有针对当下学术问题,提出新的领域、新的方法、新的思路,而是成为一种“怀旧”和“回忆”。虽然我们并不是说,学术史要有这么实际的“用途”,但是,应当有这样一个意识,就是学术史不仅仅是“历史”,是过去时的“历史”,也是为了当下和未来推动学术研究发展的一门学问。
因此,学术史研究的意义,既不是“怀旧”(批判现实),也不是“表彰”(见贤思齐),而在于知道“一代有一代的问题和方法”。具体一点儿来说,我们要讨论学术史的目的是什么?大概是四个方面——
第一,通过学术史,了解今天我们从事的“现代学术”,是怎样从“传统学术”中转型而来的?也就是说,“学术转型”是一个重点。
第二,通过学术史,了解这一“学术转型”的背景和动力是什么?是域外刺激,是学术制度变化,是新资料新方法的推动,还是政治情势、国家危机和国际环境的作用?
第三,通过学术史,我们要了解当下学术研究的趋向、理论和方法,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什么是应当改变的?
第四,通过学术史,我们要看到未来学术发展的方向是什么?什么是“可持续发展”的学术问题,什么是“增长点”的学术领域?
请大家注意,我用了四个“通过学术史”,说明什么?说明“学术史”也是“舍筏登岸”的“筏”,“得鱼忘筌”的“筌”。以前,禅宗有一个故事就叫“指月”,说的是老禅师指着月亮向年轻学者说,这是月亮,可是年轻学者老是看他的指头,老禅师就痛斥他,只知指头,不知月亮。我的意思是,学术史也一样,研究学术史,最终目的是懂得如何做学术,不是仅仅把学术的历史说一遍。当然,指头也是有用的,以前说“点石成金”的故事,人最想要的不是金子,是能够点石成金的指头,如果通过学术史,你学会如何做学问,那也是得到了“指头”。
作者:葛兆光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