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与中国文化》
王仁湘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10月出版
“吃”是中国文化最具生命力的主题之一,作者以考古学家的身份介入到饮食的发展流变之中,将“吃”纳入社会专题史的范畴,以图文并茂的方式,举凡饮食器具、烹饪方式、饮食掌故,详述其流变,考订源流,从“饮食”一事再现中国文化的广博与厚重。
>>内文选读:
雅 兴
为饮食活动助兴,除了大型的歌乐剧舞,还有一些游乐活动,如投壶、博戏等,我们在说酒时提到过,这里不再复述。此外,历代还创造有不少雅致的饮食方法,甚至将游戏方式引入饮食活动,增加许多乐趣,使人在饱腹之时精神也得到愉悦,达到和神娱肠的目的。
以游戏的胜负作为罚酒的手段,可以增加筵宴的热烈气氛,增强投入意识,使与宴者的兴趣都能集中到一个焦点上。《云仙杂记》引《妆楼记》述及唐代这样一件事,便是将赏罚手段引入饮食活动的一个例子:
洛阳人有妓乐者,三月三日结钱为龙、为帘,作“钱龙宴”。四围则撒真珠,厚盈数寸,以斑螺令妓女酌之。仍各具数,得双者为“吉妓”,乃作“双珠宴”,以劳主人。又各令作饧缓带,以一丸饧舒之,可长三尺者,赏金菱角,不能者罚酒。
有金钱,有美女,这是一种相当富丽的筵宴,非大贾富商,怕是没有能力常常举办的。还有一些比较雅致的游乐活动,将游戏与饮食结合在一起,使人产生浓厚的兴趣。例如《因话录》提到唐代宰相李宗闵设宴,有以荷杯行酒的情节,就很有趣味:
靖安李少师……善饮酒。暑月临水,以荷为杯,满酌密系,持近人口,以箸刺之,不尽则重饮。燕散,有人言昨饮大欢者,公曰:“今日言欢,则明前之不欢,无论好恶,一不得言。”
荷叶为杯,以筷子刺孔而饮,还不准洒漏,否则要挨罚,挨罚者当不在少数,皆大欢喜。以荷叶为杯的饮法最早出现在曹魏时代,以簪刺透叶柄,以荷柄为管吸饮,称为“碧筒杯”。(《酉阳杂俎》)苏东坡亦好此戏,并有诗记其趣,言“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泛舟城南,会者五人,分韵赋诗,得“人皆苦炎”字四首》(其三)]。林洪《山家清供》称为“碧筒酒”,以为暑月泛舟,风薰日炽,畅饮碧筒,“真佳适也”。
宋代耀州窑青釉荷叶高足盘
明代犀角碧筒杯
碧筒荷叶
吃瓜,古人有时也能吃出一些新的名堂来。《清异录》说,五代吴越有一种霅上瓜,“钱氏子弟逃暑,取一瓜,各言子之的数,言定剖观,负者张宴,谓之‘瓜战’”。这种瓜的子可能有较为固定的数目,猜中的人应为多数,否则都猜不中,都是负者,等于没猜,不能确定该谁出钱请客。同是吃瓜,还有借这机会比试学识的,又是另一种趣味。如《挥麈录》说:
宣和中,蔡居安提举秘书省。夏日,会馆职于道山,食瓜。居安令坐上征瓜事,各疏所忆,每一条食一片。坐客不敢尽言,居安所征为优。欲毕,校书郎董彦远连征数事,皆所未闻,悉有据依,咸叹服之。
要想尝瓜,你得先讲一个关于瓜的故事,还要有根有据,讲一个故事吃一片瓜。蔡居安名攸,为权奸蔡京之子,他出这个主意,事先大概有所准备,所以他讲的故事最有趣,他的同僚有碍面子,不敢畅所欲言,宁可少吃几片瓜,也要让主人争这个先。唯有校书郎董彦远不论这个,讲了个痛快,一定也吃了个痛快。大家佩服他的不仅是学识,还有他的胆量。
传花,在古时也常常作为筵宴上的一个有趣的节目,我们在谈酒令时已述及。《红楼梦》提到贾府每在元宵、中秋击鼓传花,罚酒说笑,这个玩法在现实生活中还能见到。古时还有数花罚酒和斗花买宴的故事,也值得一提。叶梦得《避暑录话》说,欧阳修在扬州作平山堂,十分壮丽,有“淮南第一堂”之誉。他每在暑天,凌晨时带客人前往游观,并设宴款待。令人“取荷花千余朵,以画盆分插百许盆,与客相间。遇酒行即遣妓取一花传客,以次摘其叶,尽处则饮酒,往往侵夜载月而归”。这也是传花之戏,只是不用击鼓,接花后摘取一片花叶,叶尽之时便是罚酒之时。斗花买宴事,读《清异录》便可知晓:
刘鋹在国,春深令宫人斗花。凌晨开后苑,各任采择。少顷,敕还宫,锁苑门,膳讫,普集,角胜负于殿中。宦士抱关,宫人出入皆搜怀袖,置楼罗历以验姓名,法制甚严,时号“花禁”。负者献耍金耍银买燕。
摘的花儿不美,你就得献上金银首饰为皇上买宴。五代十国时期南汉国君刘鋹的这个做法,说是雅,但办得并不雅,宫人要想作弊是不成的,有搜身之虞,严厉的“花禁”带来的除了丰盛的筵宴,也许还有载道的怨声。
大约花与果更能引人进入高雅的境界,所以人们对花果的兴致总是那么高,宴饮的花样也就常常能翻新了,让我们再举几个例子。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说,有一种将酒杯放入荷花内再进饮的新奇方法,作者亲口体味过,感觉很不错:
折正开荷花,置小金卮于其中,命歌姬捧以行酒。客就姬取花,左手执枝,右手分开花瓣,以口就饮。其风致又过碧筒远甚,余因名为“解语杯”。
饮者闻到的有酒香、荷花香,清醇的感觉一定很美。唐人称荷花为“解语花”,所以这里就有了“解语杯”的雅名。
古人还有直接以果壳作杯饮酒的,也极是雅致。林洪《山家清供》提及的“香圆杯”便是,他说:“谢益斋不嗜酒,常有‘不饮但能著醉’之句。一日,书余琴罢,命左右剖香圆作二杯,刻以花,温上所赐酒以劝客,清芬霭然,使人觉金樽玉斝皆埃溘之矣。”香圆果为长圆形,味酸不美,剖作酒杯,美在金玉之上,所言雅致而已。《清异录》还提到五代后唐国君以新橘皮作“软金杯”事,国君高兴了,还拿这橘杯恩赐近侍,作为褒奖。
没有花果,石块也可以成为寄寓情趣的对象。明人于慎行《谷山笔麈》记官至吏部尚书的杨巍,就有这种雅致。于氏自己曾仿照杨巍的样子,不酬石块而酌菊花,也极有情趣。书中这样写道:
杨公好奇,多雅致,平生宦游所历名山,皆取其一卷石以归,久之积石成小山,闲时举酒酬石,每石一种,与酒一杯,亦自饮也。予慕其事而无石可浇,山园种菊二十余本,菊花盛开,无可共饮,独造花下,每花一种,与酒一杯,自饮一杯,凡酬二十许者,径醉矣。
雅兴也不一定非要借题发挥不可,离了花果山石也成。《世说新语·捷悟》说,有人送了曹操一杯乳酪,曹操尝了一小口后,在杯盖上题了一个“合”字,将杯子递给座中人看。大家看着杯子直愣神,不知是什么意思,谁也不敢动那杯子。到了杨修,他大模大样端起杯子就吃了一口,说:“曹公是让咱们一人来一口,你们犯什么嘀咕!”原来曹操写的那“合”字,拆开来便是“人一口”。看来曹操还有一种幽默感,让僚属尝了美味,开了心。
说到幽默,文人在饮食活动中更有尽兴的发挥,留下不少千古佳话。明代郎瑛《七修类稿》卷五十一收录了以下两个例子,可算是绝妙的饮食幽默:
昔人请客,柬以具馔二十七味,客至则惟煮韭、炒韭、姜醋韭耳。客曰:“适云二十七味,何一菜乎?”主曰:“三韭非二十七耶!”钱穆父尝请东坡食皛饭,子瞻以为必精洁之物,至则饭一盂、萝卜一碟、白汤一盏,坡笑曰:“此三白之为皛耶?”相对哄然。
“三韭”故事出在南齐人庾杲之身上,庾为尚书驾部郎时,“清贫自业,食唯有韭菹、瀹韭、生韭杂菜。或戏之曰:‘谁谓庾郎贫,食鲑常有二十七种。’言三九也”(《南齐书·庾杲之传》)。
“三白”之事,苏东坡一人就曾两度经历过,一次是与钱勰(穆父)共享,一次是与刘攽(贡父)合餐。对后一个故事,明代张鼎思《琅邪代醉编》有较详细的述说,事情是这样的:
苏东坡有一次对刘贡父说:“从前我曾有幸与人(当是指钱穆父)共享‘三白’,觉得十分香美,当时简直不再相信世间有什么八珍之馔。”贡父问这“三白”究竟是什么美味,东坡答道:“是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饭。”原来是用生萝卜就盐佐饭,逗得贡父大笑不止。
此后过了许久,刘贡父下了一帖请柬,邀苏东坡吃皛饭。东坡没加思索,以为刘贡父读书多,学问大,皛饭一定出自什么典故,于是欣然前往。到了刘家一瞧,看到食案上只摆有萝卜、白盐、米饭,这才明白贡父是以“三白”的旧事开玩笑,于是操起碗筷,几乎是一扫而光。东坡起驾回府时,对贡父也发出了一个邀请:“明日请到我家来,当准备毳饭招待。”
贡父明知这是戏言,只是不解毳饭究竟为何物,次日还是兴冲冲地到了苏府。二人见面,谈笑很久,过了中午,还不见设食。贡父饿得不行了,张口要饭吃,东坡不动声色,让他再等一会儿。如此再三,东坡回答如故。贡父急了,说是饿得实在受不了,这时只听东坡慢慢地说:“盐也毛,萝卜也毛,饭也毛,这不是毳饭是什么?”“毛”,“无”也,意为:盐无,萝卜无,饭也无,三无谓之“三毛”,也就成了毳饭了。贡父听了,捧腹大笑道:“我想先生一定会找机会回报我那皛饭的,只是没想到有这么一回事。”不过,玩笑之后,东坡还是摆了实实在在的筵席,刘贡父饮到很晚才离去。
“三白”早在唐代便是贫苦人家清淡饮食的代称,杨晔《膳夫经手录》说:“萝卜,贫窭之家与盐、饭偕行,号为‘三白’。”宋代文人以“三白”相戏,为的是让饮食生活增加一点色彩,多得一种兴味,并非真的想追求那种清苦的生活。
兴致何以为雅?具有不同经历的人,认识会有明显的不同,难求一律。有喜热烈的,也有爱清静的,难分高下。唐代有名的高僧懒残,懒而爱吃残羹剩饭,故有此名。据《山家清供》说,懒残深夜围着炉火烤芋头吃,有人来请,他一口回绝:“尚无情绪收寒涕,那得工夫伴俗人。”现在连冷天冻出来的鼻涕都顾不得擦,哪还有功夫去应付俗里俗气的人呢?另外还有隐士作诗一首,云:“深夜一炉火,浑家团栾坐。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围炉等着芋头熟,便觉得真命天子也该羡慕他了。又如清人陈澧,不追求那样的新奇之雅,却满足于幽境的清兴,有《秋夜即事》诗为证:
中秋一醉不嫌迟,莫负今宵把酒卮。
人有幽怀爱深夜,天将明月答新诗。
四山雨气全成水,一桁楼阴倒入池。
野鹤闲鸥都睡了,此时清兴有谁知?
谁知?他知,我晓,你未必明了。
>>作者简介:
王仁湘,考古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先后被聘为南京师范大学、首都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特聘研究员。
作者:王仁湘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