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分发掘、适度调控与合理运用性灵、情愫等自我感受,对于个性化散文创作至关重要。仅以怀恋故乡题材的散文为例,作者对挚爱亲人的朝思暮念、对故人旧事的魂牵梦系、对离愁别绪的沉潜品啧,这些自“我”感受需要在散文中自然流露和真诚表达,就此而言,是否有“我”无“我”,就成为检测散文品位高下的一个重要标尺。作家梁鸿鹰的《岁月的颗粒》就是一部抉发和诠释有“我”的个性化散文作品,是一部以“我”为观照主体和叙述核心的“精神自传”。
《岁月的颗粒》
梁鸿鹰 著
北京出版集团出版
散文集《岁月的颗粒》辑录了作者近年创作的18篇散文,几乎每篇散文都刻录“我”的生命萍踪和情感印记,涵纳“我”的生活经历和人生感悟,这些散文通过钩沉和反刍“我”的故乡情结和生命点滴,勾勒出“我”故园生活的行踪轨迹,通过聚焦和描述“我”前尘往事的明媚与忧郁,摹绘出“我”青春年少时的生活图景。可以说,《岁月的颗粒》是一种打开“我”早期精神履历的文学方式。莫言说,一个作家难以逃脱自己的经历,而最难逃脱的就是故乡的经历。《岁月的颗粒》的主调和底色是追忆故乡,这也是作者的叙述策略和言说理路,更是作者建立与故乡精神联系的载体与路径。正是在多层多维的深挚回忆中,作者娓娓叙及“我”来自何方的隐情,款款道出“我”成为今日之“我”的秘笈。
事实上,几乎每位作家都有一个精神原乡,都有一个牵系情感和扯拽心魂的地理图腾,这个精神原乡和地理图腾如同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留存着作家儿少阶段的生命体验,盛装着作家难以忘却的情思和梦幻,珍藏着作家不谙世事时的朴素愿望和殷殷企盼,见证着飘然而逝的岁月沧桑和酸甜苦辣的人生起落。摹写过去生活的背影,捡拾消逝岁月的颗粒,将精神原乡和地理图腾在“我”身上留下的种种痕迹,精妙而独到地书写出来,这是《岁月的颗粒》的创作题旨和审美要义。
梁鸿鹰的故乡在内蒙古巴彦淖尔市的磴口县城,那是一个被称作九曲黄河第二曲的要津渡口,也是一座地处河套平原西端与乌兰布和沙漠东侧的塞外小城,如果将巴彦淖尔的多彩风光比作一帧精美画册,那么磴口便是这本画册的靓丽首页。正是这个历史基脉深厚、自然风貌殊异的塞外小城,成为梁鸿鹰精神成长的发祥之地,成为作家寄寓无尽乡愁的生命起点。解读散文集《岁月的颗粒》,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于作者而言,岁月悠长但人生苦短,回首故乡是一种珍视,书写故乡是一种致意。磴口小城在《岁月的颗粒》中是一种诗意的存在,书中的生活背景和人物故事与磴口小城形成一种对象化审美关系,“邮票般大小”的磴口是“我”“精神的依傍之所”,是“点燃作家文学想象”的最初场域。作者笔下的磴口小城宁静、恬淡、悠然,充溢着浓郁的母性气韵又不乏浓重的父性气息,温存和滋养着“我”孱弱的身体和孤寂的心灵;小城中的父母、亲朋、老师、同学,以及火车站、理发店、书店、学校,是故乡的肌理和表情,传递着故乡体温和故乡神态,写下他(它)们既是安顿和慰籍,更是感恩和酬答;他(它)们不仅构成“我”追溯和诠释的文学母题,而且嬗变为人文符码和文化隐喻。换言之,磴口小城已超越地理学意蕴而成为一种情感意象,那里诸多缠结“我”灵魂的人与事,演化为“我”的追思、缅想和渴念,呈现出醒豁的书写意义和鲜明的诗性价值。
作为散文写作的最高境界,诗性精神是散文体现个性价值的内在底蕴,“诗性精神”所倡导的“深情兼智慧”“立象以尽意”也为梁鸿鹰所秉持。《岁月的颗粒》不仅葆有真纯的诗感、缤纷的意象和灵透的语言,而且呈具一种诗性向度和诗意追求,对自身成长形而上的思咐深蕴于作品结构中,直逼事物本质的感悟贯穿在作品字里行间。如“怅然若失并不能挽救自己的颓然,衰败、老去、寥落,最终迎接命运对自己最后的审判”(《最初的年头》),再如“爱是生活的前提,是幸福的基石,是陶醉、战栗、痉挛、发呆,是情欲的爱抚,是巨澜般的波动,是风暴般的席卷”(《母亲与我的十二年》),“有的人一辈子主要以人生鉴赏家而存在,有的人主要以人生价值评论家出现,人生正确的参与者总是那样的稀缺”(《父亲零章断简》),等等,灵感飞扬,意蕴悠长,既不矫情造作,也不伪饰空泛,这是诗性智慧的律动,是诗性禀赋的表达,也是诗性精神的扬厉。社会心理学表明,男性成长大体要经历懵懂、叛逆、觉醒、救赎四个阶段,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美国作家福克纳说“每个男孩都是一部伟大的成长小说”。当下变动弗居的社会里,小城与都市、过往与现实互为镜像,因而,回忆懵懂、叛逆的儿少时代,对于多年负笈在外的“我”来说,不失为一种情感补偿和精神救赎。在《岁月的颗粒》中,朴实恳挚的文字律动着思乡之情,简洁诚笃的叙述传达着恋乡之意,这种散发温润与暖意的散文书写,是作者“精神还乡”的形象实录,是作者寻找精神成长依据的文学见证。
与梁鸿鹰理性深刻的文学评论相较,《岁月的颗粒》中的散文更见温情和真挚,更能显现个体生命的真实刻度。林语堂曾经说:“凡方寸(散文)中一种心境,一点佳意,一股牢骚,一把幽情,皆可听其由笔端流露出来。”久远的记忆、彻骨的往事,总会在夜阑人静之时轻叩心魂,唤醒“我”文学书写的自觉与能动,于是作者以曼妙笔触不动声色地讲述,以朴拙语言坦然平静地叙说,使关涉故乡小城的记忆片段充满情感张力。《母亲与我的十二年》一文轻舒慢缓、淡墨浓情,作者以至情至真至纯的文字,状绘了母亲通达、纯朴、善良的品性,读罢心头酸楚、泪眼婆娑;《被岁月和父亲所塑造》一文深描细绘、语密心澄,作者以本然纯挚清爽的语言,刻画了父亲隐忍、坦荡、持重的一生,阅毕心情沉郁、五内交集。这两篇回溯父母多舛人生际遇的散文,不仅揭示了命运无常对“我”精神成长的微妙影响,而且表达了创伤记忆蕴含着或深或浅的精神隐痛。作者在追忆故乡或美好或忧郁的前尘往事的同时,也在品味前尘往事之于“我”的人文意义,表现在作品中,作者将“品味”还原为生动场景和鲜活故事,真切展现那些渐行渐远的人与事,使故乡小城凝结的文化意蕴更多地显示出生命的自然状态。《最初的年头》一文呈现了姥姥慈爱、仁厚、豁达的心地,《遥远的奶妈和她的孩子们》一文书写了奶妈一家人淳朴、和善、热诚的心性,《世上最寒冷的那个早晨》追念了母亲去世那天“令人愁肠寸断的场景”,抒发了源自“我”内心深处的悲伤、怆然和依依不舍,成为全书最动容最感人的篇什,也许是情到深处意更笃,只有当“优雅”“坚韧”“无畏”的母亲离开人世时,作者的笔下才掀起更为急骤的波澜。
怀念亲人固然是一种乡愁表达,而记述故乡风物和友朋也是一种乡愁倾述,《火车进站》点绘出小城车站忙乱芜杂却又不失恬静安然的姿态,《书店不完全往事》展现了尘世某些点面的浑浊污秽和人性深处的诡异幽秘,《哦,那一年的高考与假日》和《夏季的爱与欲》两文,通过重温高考前后“我”的幽微心事和回放大学任教时的真纯恋情,印证着青春芳华期“我”的躁动心理和健康心智,表明作者对人性、情爱、责任的思考、踹度和审慎。细节展示散文个性、体现散文韵味、彰显散文风范,决定着散文的品相和成色。关注和留心既往生活河流中的波纹涟漪,以及发掘波纹涟漪背后别有意味的思想玄机,是散文集《岁月的颗粒》个性化的又一突出表现。正如作者在其文学评论中经常将“西部”“乡村”“黄土地”“大漠”“高原”“白杨”作为文化符号进行寓意解析一样,在散文写作中,作者也频频用细节作为精神表达的通孔和机关,如《父亲零章断简》中的收音机、自行车、菜肴是现实情境中的细节,而站台则是人生旅途的一个隐喻;再如《史上最寒冷的那个早晨》中的树木也许让人有些亲切,而冬日早晨的寒风则使人徒生悲伤和孤独。书中散文的诸多细节,不仅述说陈年往事,而且蠡测世道人心,使得“我”的童年生活变得饱满、真晰、明澈,既带着体温又挂着泪痕,引领读者深切体会故乡记忆的欢愉和欣忭、悲苦和落寞。细节更见功力和性情,而细节的选择取决于作者的气度和素养。涉猎广泛、学养丰湛的作者,籍助对知识细节和生活经验的积累、打磨和整合,辟建一种属于自“我”的文学样式,书中的《声音考》《毛发的力量》《执子之手》和《我们照相吧》是四篇悦心怡情、养性增趣的学术随笔,作者在庸常中发掘神奇,从陋见中开发新意,使读者在生气灌注的文化语境中获得智性愉悦。情爱中的细节是一份真诚、一缕温馨、一种感动,书写爱情的散文离不开对细节的捡拾、观审和描摹,书中的《盈盈尺素》一文,以云锦鲤素作为牵系绵绵情感的介质,宣示了一个真挚温婉、一波三折的爱情故事,为“我”的情感旅程留下一段甘之如饴的佳话,收到周振甫先生所说的细节由“搜间传神”到“推微知著”的审美效果。
创意性散文写作是一种观念变革行为,无论何种形式的散文创新,都是在艺术精神的引掖和促动下的文体嬗变。为了让叙述更妥帖更自然更丰盈,梁鸿鹰对散文文本做了些许技术调整,通过变换叙述人称延展观察视野,通过延展观察视野丰富追忆内涵,书中一、二、三人称的不断变化与适时转换,意味着主体叙述视角的交替与更迭,形成一种多维叙述模式,开阔了散文文本的叙事空间,弥补了叙事之“我”和经验之“我”的认知缺失。同时,不同人称出现在散文集《岁月的颗粒》的不同篇什中,不但没有使作品产生内容疏离感和逻辑违和感,相反使“我”的往事回忆变得更加客观立体真切,并增加了读者的阅读经验和审美享受。作为一种探究生命本质的文学样式,散文是精神解放和文体开放的产物,其先天便同历史、哲学、美学等学科纠集在一起。在《岁月的颗粒》中,很多散文开篇除了摘录古今中外作家诗人的精彩表述和精辟论述外,还引用了一些哲学家、历史学家的经典论断,这种“凤冠明珠”式的运思,不仅为整篇散文确定了基调和意旨,而且在与正文互辞过程中起到统摄和引领作用。
优秀的散文作品能够超越时代框限和地域拘囿,引发不同年龄不同地域读者的情感共鸣和价值认同,文质俱佳的《岁月的颗粒》无疑也会拥有众多跨时空的精神知己。对于我这个出生于东北边陲的同时代读者而言,作品在我心中激扬起澎湃的记忆浪花,鼓荡起壮阔的往事波澜。品读《岁月的颗粒》,如同与作者共同行走在塞外边城的街巷里,一同寓目和笃守北方天空下的精神家园,一道领受和承纳命运的安详、洒脱与超然。
(作者系黑龙江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哈尔滨工业大学兼职教授)
作者:刘金祥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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