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作家、编剧石钟山的最新长篇《问苍茫大地》新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小说书写了硝烟散去后的隐秘较量与无声激情,时间跨度从东北解放前夕到改革开放之后,弥漫着厚重的历史感,也为当下谍战题材提供了创新元素。
自20岁在《解放军文艺》发表处女作以来,石钟山先后出版长篇小说与小说集近百部,他的“父亲系列”小说、“幸福系列”小说等陆续改编为《激情燃烧的岁月》《幸福像花儿一样》,这批军旅题材电视剧播出后引起轰动,成为现象级荧屏“爆款”。——编者
回望来时路,从上世纪80年代发表第一篇小说开始,到现在已有38个年头了。在这之前,我从没梳理过自己的创作轨迹。从80年代最初几部小说《热的血》《旧辙》《疆》等,写的都是身边的人和事,那会刚入伍参军不久,经验有限,只能在有限的经验中寻找创作素材。
直到1989年进入解放军艺术学院学习,与同学们交流,听老师讲课,眼界渐渐打开了,文学的胸怀也逐渐变大,懂得了一个作家的生活有限,必须发挥想象力,于是迎来了创作第一个高峰,《大风口》《兵舍三味》《新兵三事》等中短篇小说应运而生。在军艺学习的短短两年里,我创作了八部中篇小说、二十余篇短篇小说。这期间的题材,依旧以熟悉的人物和所经历的环境为主,包括士兵、军营、边境线。创作上还没脱离开自己的经验和生活常识。
进入上世纪90年代,是创作的停滞期也是发轫的开端,仅仅依据惯性创作,很难出新意了。转业离开部队,到地方生活两年后,我再回望生活经历,突然萌生了父辈题材的灵感,于是相继写下《父亲进城》《父母大人》《父亲和他的警卫员》等九部中篇小说。后来《激情燃烧的岁月》和《军歌嘹亮》就是根据“父亲系列”小说改编而来。
因为电视剧的红火,我不仅找到了创作自信,眼界也随之打开,后又创作“幸福系列”——《幸福像花儿一样》《幸福还有多远》《幸福的完美》等一系列描写哥哥姐姐故事的作品。
“父亲系列”和“幸福系列”,带来了小说创作的高峰。高峰之后转入低谷期,或者说是寻找期。到了本世纪00年代中期,我又创作“天下系列”《天下兄弟》《天下父母》《天下姐妹》等小说。从创作经验上来说,走出了所熟悉的生活,大多写的是社会新闻和热点,然后依据生活经验和创作技术完成。从这时开始,我自认为创作进入了成熟阶段。从生活经验到艺术想象,都有了很大空间。
为了拓宽领域,00年代后期我开始创作谍战小说《地下,地上》《大陆小岛》,直至刚出版的《问苍茫大地》,都属于这一范畴。谍战小说作为一个门类,历来都受到一定范围内读者的喜欢。对写作者而言,这类题材完全超出了自己的生活经验,如何依据史料和合理细节,进行推理、试验,用作者的智商迎接读者的考验,是莫大的挑战。
在创作谍战小说的间隙里,重新梳理成长过程,我写下“青春成长”小说三部曲,前两部《春风十里》《五湖四海》已出版,第三部《芳华颂》即将出版。创作是个“圆”,创作之初,写自己熟悉的人和事,到最后又进入到写自己的阶段,不同的是,“青春成长”系列注入了时代气息,主人公在时代中成长、历练、思考,不论成功与失败,被动还是主动,都深深浸染了时代印迹。个体命运离不开时代的变化,脱离时代就是虚假的。从改革开放至今,40多年过去了,我的主人公就在特定的时空里成长起伏,这是我们这代人的命运。逃不掉,挣脱不开。
创作又何尝不是如此,从最初凭着经验,努力把人物塑造饱满,把故事讲圆,是锤炼小说技术的原始阶段。我经常在厚重大书前叹服,如《静静的顿河》《永别了,武器》《安娜·卡列尼娜》等著名小说,其中有作家对时代的思考,对人性人生的态度,令人震撼。我也试图写自己的思考,剖析自己和人性,写出永恒的话题,终是不能抵达彼岸。
从学习写作之初,就知道“文学即人学”的道理,可我们真正又理解多少“人学”,有时对自己了解都不够,又何尝去了解身外的“人学”。自己在成长,时代在变迁,有时剖析自己比理解别人更难,便重新审视自我,变换不同角度,在静静的夜晚,梳理成长点滴,以及内心的阴暗和光明,想生与死,存在与毁灭,有时悲凉,有时昂扬,悲喜交加中,回望人生,也看到了别人的影子。再执笔创作,就多了人生的思考。
创作《问苍茫大地》时,写故事、设置人物关系的同时,我努力注入思考。脍炙人口的谍战故事不少,但“脑洞”毕竟有限,当同行们把错综复杂的谍战故事写得穷尽时,作为我个人,只能突围,于是想到了《问苍茫大地》里这样一组故事——东北解放后,老爷子化名隐姓,通过一系列技术手段潜伏下来。作为我方情报人员,最后转业到地方的公安人员,抓捕潜藏的特务,成为了一座城市解放之初的首要任务。当大小特务逐一浮出水面,唯有老爷子没有落网,足智多谋的毕剑,几乎嗅到老爷子的气味,甚至发现了蛛丝马迹,可终是不能让他水落石出。于是就迎来了漫长的等待和较量。
此时老爷子早就忘记潜伏任务和使命,唯一能做的就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在老爷子心里,他何尝不想忘记那段曾经的历史,在现实世界里,让自己成为芸芸众生的一分子,再也不用担惊受怕,能坦荡地过日子。但再微小的证据也是有记忆的。残存于老爷子对自己身份认同的证据,让他几十年的潜伏前功尽弃。
《问苍茫大地》不仅写到了正反两方的意志和心理的较量,还写到了他们普通的情感,虽然老爷子为隐藏身份,又一次成家生子,但他的情感深处,仍然没有忘记远在上海的妻儿,多少个夜深人静之时,他都在思念着,可他又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坏,即便有机会远赴上海一探究竟,但为了安全,他从来没有行动过,只动过念头而已。从这一点说,老爷子忍而不发的忍耐力可见一斑。正因他小心谨慎,才隐藏了这么久。
一切都有意外,人生迈出的每一步都留有痕迹,一位曾经的电报员认出了他现任妻子,而让老爷子铤而走险,最后他再也无法隐匿。他第一次出逃,也是最后一次,逃到了心心念念的上海,在妻儿曾居住过的小巷子里,他看到了妻儿最后一眼。这就是一个潜伏者注定的命运。
文学最大的悬念是作家不要把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全部说出来,留三分之二在水下,让人们去体悟、琢磨。当读者读完这本书,有许多话想表达时,这才是一部好的小说。每当写小说时,我们都会想到“人学”“哲学”,但这些概念不是强加到小说本身,作者心里有多少感悟,作品才能达到那个高度。
在《问苍茫大地》中,我尝试把生命经验和人生哲学融合在一起,让作品主题丰富起来,达到文学欲说还休的效果。写创作经验本就是很难的一件事。好在,我在路上,我们都在路上,一起探寻人生那条正道。
作者:石钟山(知名作家、编剧)
策划/编辑:许旸
图片来源:出版方、剧照
责任编辑:李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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