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只讲了一半》
万玛才旦 著
大方 | 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本书收录了小说家、导演万玛才旦近年创作的十部短篇小说,展现了普通藏族老百姓的生活群像:满腹民间故事的村庄老人,被认证为活佛转世的幼子,为了哺乳耗尽心力的新生儿父母,犯下纵火罪行的诗人……青藏高原的风刮过,为他们的故事蚀刻出独树一帜的纹理和走向。
在讲述之中,故事有了广延,传说有了听众,神话有了子民。万玛才旦的笔触质朴而纯粹,以独特的幽默感点缀其间,并在叙事上作出了积极的探索。
>>书摘
(下文节选自《水果硬糖》)
说到我的第二个儿子多杰太,不得不说一下他的父亲。我第一个儿子多杰加的父亲死得早,就在多杰加三岁的时候就死了。他的样子,他说话的语气我都记得很清楚,有时候还在梦里梦见他。但是我问多杰加,对他父亲有没有什么印象,他说他完全不记得父亲是个什么样。
第一个儿子多杰加上了大学之后,因为太孤单,我跟夏天到我们这儿割麦子的一个男人好上了。我第一次看见他,就对他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那个男人比我小几岁,他的长相和说话的方式跟我死去的男人有点像,这可能是我跟他好的主要原因。他先是到我家割麦子,我给他给工钱。他很能干,力气大,吃得多,割麦子也很厉害。后来他就在我家里住下了,开始帮别人家割麦子,还把帮别人家割麦子挣到的钱带回来给我。
那年的收成很好,粮食都堆满了粮仓。农忙季节过去之后,我也怀上了多杰太。
第二年生下多杰太之后过了三个月,又是一年一度的秋收季节了。男人很心疼我,说今年他来收庄稼,让我好好在家里休息。我有点感动,觉得有一个男人在身边真好!
庄稼收到一半时的一个中午,一个女人来找我了,那个女人还带着两个小女孩,两个小女孩的脸蛋红红的,看上去很可爱。她说她是来找自己男人的。我问她你找自己的男人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她说她的男人现在就住在你的家里。我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女人还指着两个小女孩说这是他们的女儿,两个小女孩看着我笑。我也看着她俩笑了笑。那个女人没有跟我大吵大闹,说等男人回来让他自己决定吧。女人看着我怀里傻乎乎的儿子问,这个是你跟我男人生的孩子吗?我犹豫了一下之后点了点头。她又说,你不会是生了个傻子吧?我说不会,我大儿子现在在上大学呢,他是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绩考到大学里的。女人看着我怀里的儿子没再说话。
黄昏时分,男人割完麦子回来了。他的样子看上去有点疲惫。他看见女人和两个小女孩,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女人看着他,也没说什么。两个小女孩“阿爸,阿爸”地叫了两声,跑过去牵住了他的手。女人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哭得伤心欲绝,完全停不下来。男人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看两个小女孩,又看看哭泣的女人,最后把目光落到我和我怀里的小儿子身上。女人哭到最后,嗓子眼也干了,完全哭不出声音来了,一下一下地打着嗝。我那不到一岁的儿子像是受了惊吓一样,傻傻地看着那个不断打嗝的女人。
等女人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之后,我对男人说:“你还是回去吧,一个女人家带两个孩子不容易。”
男人和女人有点意外地看着我。
女人看着我问:“那你怎么办?”
我说:“没事,我一个人带一个孩子顾得过来。”
女人没再说什么,男人一直没有开口。
我就给他们做晚饭,我把家里仅有的那条羊腿煮了给他们吃。男人吃了一点,女人几乎什么也没吃。他们的两个小女儿吃了很多,嘴巴鼻子全是油。他们吃了晚饭我就让他们上路了。外面的夜很黑,我还给他们拿了手电筒。女人很感激我,握住我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假装生气地骂了她一句:“还不带着自己的男人赶快走!”她才跟着男人走了。我看着他们走了很远之后才回到屋里。
回到屋里时,我那个不到一岁的儿子还没有睡,傻傻地在看着我。看着他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地大声哭了起来,像那个女人一样,哭到最后嗓子也干了,眼泪也流完了。
到第二年割麦子时,我的小儿子多杰太长大了一点,但还是不说话,总是傻傻地看着我。我把他用一根绳子拴在地头,一边割麦子一边回头看他。麦田一眼望不到边际,感觉麦子越割越多,累得我直不起腰来。多杰太在地头“哇啦哇啦”地哭个不停,这让我心烦意乱,我又跑过去给他喂奶。孩子喝了奶就睡着了。这时,我远远看见男人和他老婆向这边走来了。
女人远远地就喊:“我们帮你割麦子来了。”
我也远远地喊:“就你们俩啊?你们的两个女儿呢?”
女人喊:“放在我姐姐家里了,没事,放心吧。”
待他们走近后,男人看着已经睡熟的小孩说:“已经长大了啊。”
我也看着小孩说:“还是不说话。”
女人说:“有些小孩说话就是晚,不是什么问题。
我说:“不会真是个哑巴吧?”
女人的脸马上红了,说:“我上次不是那个意思?”
我说:“我说的可是真的,你看他不像个哑巴吗?”
女人:“怎么可能呢!我两个女儿都像个话匣子,说起来没完没了的。”
男人也说:“这个孩子肯定会说话的,就是个迟早的问题。我听人说开口说话晚的孩子都是福气很大的孩子呢。”
他们的话把我逗笑了,说:“我也不奢望他有多么大的福气,我就希望他正常、健康,长大了能够待在我身边就可以。”
男人说:“这个孩子长大了肯定能当你的帮手的,我们好好教育他。”
听了男人的话,我真的希望这个孩子快快成长起来。
男人和女人帮我割完麦子就回去了。村里人对我们的这种关系也习以为常了,早就不在背后说我们的闲话了。
冬天时,大儿子多杰加放寒假回来了。他看到他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多杰太就看着我问:“这个小孩子是谁?”
我说:“这是你的小弟弟啊。”
他问:“我怎么会有个小弟弟?”
我笑着说:“你离开我去了大城市,阿妈就给你生了个小弟弟。”
有天他去村里的一个聚会,回来就显得很不开心的样子,他身上还有一些酒气。
我问他:“你怎么喝酒了?”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看着我怀里的多杰太说:“他怎么看上去像个傻子一样?”
我说:“你不能这样说他,他是你的弟弟。”
他说:“我没有这样的弟弟,他就是个傻子。”
我说:“他只是还没有开口说话而已,他不是傻子。”
他说:“村里人都说他是个傻子。”他的表情里还有一点嘲讽的意思。
我打了他一耳光,说:“傻就傻,傻一点更好,傻一点就不用去读什么书了,傻一点就不会像你一样远走高飞了,傻一点就可以留在我身边了。”
之后的几个假期,他就没再回家,我知道他心里对我有一股怨恨。
多杰太到了四岁时还是不说话,看他的眼神和表情还是像个傻子,我心想,完了,自己真的生了个傻子了!
那年夏天,我的大儿子多杰加大学毕业了。他给他同学捎话说他跟着他女朋友去了拉萨了,暂时回不了家。后来,他又捎话过来说他和他女朋友分到拉萨的一家大医院了。我给他的那个同学捎话说:“你就告诉多杰加,拉萨可是好地方,是菩萨的圣地,他能去拉萨阿妈很高兴,以后只要回来看看阿妈就行了。”他的同学说:“其实多杰加一直跟我说起您呢。”我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有一股酸楚的感觉,说:“这个孩子终于熬出个头了。”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们村嘛呢康的一尊佛像开口跟我说话了,说了什么,天一亮我又全不记得了。
那天早晨,我醒来时已经九点多了,太阳的光透过窗棂照进了屋里,令人眼花缭乱的,有一阵子我以为自己还是在梦里面。
我赶紧起来走出屋子时,看见我的多杰太端坐在一个方凳上看着我。
我感觉他有点不一样,不由地向他走去。待我走近他时,看见他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表情,完全不是平时那种傻傻的表情。我正在纳闷时,他突然开口说:“阿妈,你终于醒来了。”
我好像突然被雷击中了,怔在那儿说不出话来,眼睛里却不由得流出了眼泪。
>>作者简介
万玛才旦,电影导演、编剧、作家、文学翻译者。以电影和小说创作为主。
从1991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出版《诱惑》《城市生活》《嘛呢石,静静地敲》《乌金的牙齿》等多部藏、汉文小说集,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从2002年开始电影编导工作,主要电影作品有《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
作者:万玛才旦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